简介
快乐、愤怒、厌恶、恐惧、悲哀和惊讶,跨越了文化隔阂,是所有人都有的情感。从古希腊到中世纪,从启蒙运动到大众传媒时代,从拿破仑写给约瑟芬的情书到奥巴马写给女儿们的信,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到斯皮尔伯格的《人工智能》、梦工厂的《怪物史莱克》,情感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发挥着催化作用,不同文化在不同时期对情感的处理方式亦存在差异,但关于情感这个古老而又新鲜的研究领域其实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
作者介绍
扬•普兰佩尔(Jan Plamper)
英国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历史学教授,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专攻情感史、感官史、移民史和俄罗斯史。已经出版的专著有《人类的情感:认知与历史》(Geschichte und Gefühl: Grundlagen der Emotionsgeschichte,2012)、《新德国人与移民:德国人的另一段历史》(Das neue Wir. Warum Migration dazugehört: Eine andere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2019)等。此外,还与人合作主编了情感史研究论著《俄罗斯人的情感领域:情感文化史的研究》(In the Realm of Russian Feelings: Approaches to the Cultural History of Emotions, 2010)和《恐惧:跨学科的研究》(Fear: Across the Disciplines, 2012)。
《人类的情感:认知与历史》一书已被译为英语、日语、俄语、意大利语等多个语种。
部分摘录:
一、情感是什么? 1884年,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发表了一篇著名论文,题为“情感是什么?”。(25)詹姆斯确实回答了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们会讲到这一点),但意味深长的是,问题和答案都来自一位心理学家。这就引出了之前的问题,即应该由谁来为情感下定义。因为关于情感的话语并不总是为同一个学科所支配,后续的学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其中一些学科,比如威廉·詹姆斯本人所属的心理学,在前几个世纪并不存在。粗略地说,在西方,从古代一直到1860年左右,定义情感的主要是哲学和神学,其他还有修辞学、医学和文学,而在1860年以后,实验心理学占据了主导地位,到了20世纪后期,【10】这种主导地位转移到了神经科学上。(26)
对这样的一般性说法需要加以限定。首先,我们可以引入情感的元历史,探讨什么人可以权威地讨论情感,在何时何地讨论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是如何相互联系的。这样的历史是为特定时期而书写的,但我们或多或少只有关于古希腊、18世纪北美殖民地和19世纪英国的可靠证据。(27)本书不能提供一部关于情感的总体史,甚至也不能提供一部完整的情感元历史,把我们拥有的知识岛屿拼凑成一个群岛,然后填入把它们分隔开来的海洋。这里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些建议,即如果要构建这样的元历史,我们可能需要什么。无论如何,认为西方2 500多年关于情感的神学和哲学思想已经被150年的情感心理学研究所取代,这样的想法是很有问题的,因为我们还需要考虑到非西方世界对于情感的思考,在那里,情感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此外,即使在心理学兴起之前,东西之间的相互传播已经十分多元和多向,再用“西方”和“非西方”的范畴来讨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28)
还有一个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1996年约瑟夫·勒杜所理解的神经科学的“情感”,与1979年克劳斯·舍雷尔(Klaus Scherer)在实验发展心理学领域所使用的“情感”,真的是一回事吗?2002年芭芭拉·罗森宛恩在历史研究中所使用的“情感”,与1998年雅克·潘克塞普(Jaak Panksepp)在神经科学领域所使用的“情感”,是一回事吗?1872年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使用的“情感”,【11】与1910/1911年《大英百科全书》中的“情感”(affection)词条,是一回事吗?后者写道:“情感无关焦虑或兴奋,它相对来说是惰性的,与感官元素的完全缺失是相容的。”1980年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费利克斯·加塔利(Félix Guattari)所理解的“情感”(les affects),20世纪80年代中期印尼语中的“情感”(perasaan hati),2002年哲学家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在英语中使用的“情感”(affect),1876年切萨雷·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所描述的“情感”(emozioni),它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吗?(29)简而言之,是否存在一种意义上的统一性,足以让我们将这些源自不同领域、时代和文化的不同术语全部视为一种“情感”呢?
乍看起来,似乎的确不能这样。据统计,即使在英语世界的实验心理学这个有限的领域,从1872—1980年,情感已经有了92种不同的定义。(30)通常认为,情感的主要特征就是它难以被定义,例如在1931年,一位美国心脏病学家将情感描述为“一种流动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就像风来了又去,人们不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或者就像半个世纪后两位心理学家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情感,但是一到给情感下定义就为难了。”(31)
然而,之所以将所有这些定义都放在“情感”之下,有三个原因。首先,情感的许多概念在词源上是相互联系的。例如,如果你追溯德语中的“Emotion”和“Gemüthsbewegung”(灵魂的激荡),你会发现它们都与拉丁语中的“movere”(移动)有关。在多种语言中表明并追溯所有这些联系将是概念史(Begriffsgeschichte)的一大工程,这只能在合作的基础上进行。除此之外,即使是语言中没有“情感”这个概念的文化,也经常会引入这个词。【12】其次,对于研究情感的历史学家来说,情感词语的语义比较和对如何翻译某些词语的探讨也十分有用。第三,没有元概念的学术将重新沦为一种完全随意而为的事业。唯名论的学术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当前居主导地位的学术模式是反对唯名论的,所以情感史研究也应该利用元概念。
我决定使用“情感”(emotion)作为一个元概念。作为同义词,我也会用“情绪”(feeling)一词。与此同时,我不会回避历史化的必要努力。因此,我将致力于阐释特定表达在特定时间和地点的用法。我将用不同的方式来处理“affect”这个词。在神经科学的影响下,近年来这一概念越来越多地被认为是纯粹物理的、前语言的、无意识的。因此,本书中不会将其作为元概念来使用。如果我将其作为一个元概念来使用,我将不得不占用大量的篇幅来推翻目前占主导地位的用法,引入评价、语言和意识方面的考虑。
现在回到我最初的问题:情感是什么?今天,许多关于情感的公共的、跨学科的学术话语被一种受神经科学影响很大的心理学所主导。大行其道的是一种普遍的集体失忆症。就有关情感的心理学(更不要说哲学)观念的历史而言,虽然今天在神经科学领域有不同的声音,提出整个哲学史代表了对现代自然科学的期待。(32)这里只能粗略地勾勒出2 500年来对情感的哲学思考。这段历史一个不变的特征是接受的过程,包括今天的心理学,在这方面,“无言的”接受很重要。在此过程中,实际的哲学联系无法识别出来。如果在本文结束时,丰富而复杂的情感哲学的一些元素变得可以识别,那么接下来的讲述也就实现了其目的。
最早、最持久、最有影响力的定义之一来自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33)他是这样描述希腊语中“pathos”(情感,复数pathē)一词的:
情感包括所有使人改变看法另作判断的情绪,伴之而来的是苦恼或快感,例如忿怒、怜悯、恐惧和诸如此类的情绪以及和这些情绪相反的情绪。(34)
这段引文来自其《修辞学》中一段论述情感如何模糊司法判断【13】的文字。该书的目标群体是那些从事政治或法律工作的人,他们在工作中要使用雄辩来对人施加情感上的影响。亚里士多德给他们提供了一份指导手册。在罗列各种情感的目录中,亚里士多德并不像今天通常所做的那样简单地区分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而是认为每一种情感都有积极和消极的一面,能够产生快乐或痛苦。
人们对这段文字的解释存在很大的分歧:有些人认为这不是典型的亚里士多德思想,因此它仅限于修辞术的实用语境;另一些人则认为它是亚里士多德情感观的典型代表,更普遍地说,是古典时期希腊城邦(公元前500—前336/323)情感观的典型代表。情感被理解为一种反应,不是对事件的反应,而是对行动或由行动导致的情况的反应,其结果影响一个人的相对地位,或其他人的相对地位。(35)对他们来说,亚里士多德的列表让他们想起了保罗·埃克曼(Paul Ekman)在20世纪后期所认定的基本情感。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亚里士多德的情感概念及其对判断的强调是认知评价的实验心理学的先驱,这种实验心理学的观点与埃克曼相反,但属于同一时期。但也有人指出,同时代的社会心理学强调情感的主体间性和交际功能。(36)显然,即使是非常古老的情感观点也被热切地投射到最新研究的关键分歧之上。
让我们继续探讨亚里士多德和一种特殊的情感,即愤怒(orgē)。我们可以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忿怒的定义可以这样下:一种针对某人或他的亲友所施加的为他们所不应遭受的显著的轻慢所激起的显著的报复心理所引起的有苦恼相伴随的欲望。如果这就是忿怒的定义,那么一个发怒的人必然是对某一个人发怒,而不是对一般人发怒,因为那人曾经轻慢或将要轻慢他本人或他的亲友。忿怒中也有快感相伴随,这是由于有希望报复,因为认为自己能达到自己追求的目的,是愉快的事;没有人追求显然是不可能达到的目的;【14】发怒的人追求自己可能达到的目的。所以诗人描述忿怒的话说得好:比往下滴的蜂蜜甜蜜得多,在人们的胸中膨胀。忿怒中有快感相伴随,就是由于这个道理,并且是由于人们心里起了报复的念头,于是眼前出现的幻象引起快感,就象梦中的幻象引起快感一样。(37)
可见,愤怒既不是一种完全积极的情感,也不是一种完全消极的情感。愤怒当然是痛苦的,但也包含着对“甜蜜”报复的期待。此外,亚里士多德关于愤怒的概念有一个时间维度,即愤怒有终点,而仇恨没有终点,在时间上是无限的。想象的力量也是愤怒的一个因素:报复是甜蜜的,而这种甜蜜是想象出来的。在这里,期待之花在想象中绽放。
亚里士多德将情感与想象中的世界联系起来,因为想象可以提供进一步反思美学和感情的基础。如果一个人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赶紧去帮助他,这时我对他的同情,与我对小说《雾都孤儿》的主人公奥利弗·特威斯特(Oliver Twist)的同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吗?如果有,是什么样的不同呢?对直接影响我的“真实”事件的情感反应,能否与对小说、电影或电脑游戏等文化产品的情感反应相提并论甚至等同起来呢?这与我害怕蜘蛛,把自己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有什么关系呢?亚里士多德认为,相对于以某种方式与现实世界相关的情感,与现实没有任何联系的情感(纯粹是幻想的产物)没有那么强大。(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