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们的庸常生活》是新锐作家张畅所著的当代短篇小说集,包含12则短篇小说,笔调简洁冷峻,直面当今年轻人面临的生活困境。
代代相传的孤独、忠诚而相互伤害的家人、渐渐形同陌路的夫妇、忽然消失踪影的丈夫……这些故事共同的主题是,在被消耗的人生中,人是如何自处的,又是如何改变所面临的困境。
“这本小说集是平凡生活的裂缝时刻,是齿轮卡顿的瞬间,也是潮水的一次次呼吸。”作者以充满文学性的笔法,描写普通人的情感和日常生活中的冲突,捕捉人与人之间微妙的联系,告诉每一位读者,即使在平淡庸常的日子里,也要发现身边的细碎光芒。而当我们的生活被化作故事来审视时,就有获得抚慰乃至拯救的可能。
作者介绍
张畅,生于1990年,哈尔滨人,斯坦福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笔名赫恩曼尼。,毕业于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做过记者、编辑,现为节目策划人。译有《孤独传》《明镜之书》等。《我们的庸常生活》为其第一部短篇小说集。
部分摘录:
无人知晓的旅途 我一路小跑,抵达渔人码头时,差点踢翻街头歌手盛放钱币的黑礼帽。大巴车司机见我抱着旅行包在路边跳脚,不情愿地打开车门,肥大的肚子抵住方向盘。他费力地歪过脖子,用港式英语告诉我,还有半小时才能上车,然后冷漠地关上门。
从我所在的大学到这里费了不少工夫。原本从帕罗奥图乘加州火车到旧金山只要四十分钟,还有靠窗的座位看风景,一幢幢低层的小洋房像摊煎饼一样紧贴在草丛里,附近街区的黑人小孩在破败的砖桥底下涂鸦,见火车经过就竖起中指。偏偏赶上周日,火车少了几个班次,早早出门,在车站的烈日底下傻坐了一小时才发觉,只能狠心叫一辆出租车,车费贵得吓人。
一切迹象表明,这一趟本不该来。
码头一如既往地热闹,空气里有海草和咖啡混合的气味。渡轮经过时留下长长的鸣笛,和远处海豹的嚎叫声融为一体。海鸥缩起脖子立在桥头,偶尔啄一啄游人留下的三明治残渣,然后伸长翅膀飘到路灯的灯柱顶上。一个手臂粗壮的男人浑身涂满青铜色,站成一座雕塑。被黑色面具遮住半张脸的女人,一只铆钉靴踏在白油漆桶边上,边弹吉他边唱席琳·迪翁的歌。整条手臂纹有青色花纹的人在亲吻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男孩的牛仔裤腰卡在臀部,露出网格状的深蓝色内裤。卡丁车队从上个街口开过来,车手们个个都戴着不合尺寸的巨大头盔,头盔上印有炫目的彩虹旗。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自在的,连横卧在海边木板上的海豹都是。经过码头边的一家手工冰激凌店,阳光射进玻璃窗,映出一个背着硕大旅行包、神色疲惫的中年女人,画着不合时宜的红嘴唇,因为缺乏睡眠眼袋发青。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在窗边坐下,朝我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我迅速逃离。
本不该来。要不是从国内一同搭乘飞机过来的冯姐张罗,我也不会报这么个旅行团。“反正要回国了,趁最后这十天,好好玩玩,不白来。”见我没反应,她扯着我的衣服央求,“就算是陪你冯姐,好不好?”临行前两天,我接起冯姐的电话,她带着哭腔对我说,丈夫打越洋电话和她大吵一架,说她明明访学结束了,还不肯回家。“他吼我,说孩子放暑假了,我妈不肯带,他还要去上班,说我和我妈一样,只顾自己,心里没这个家……”电话里,冯姐颤抖的声音像一架坏掉的手风琴,我不由得从脸上挪开聒噪的手机。芝麻大的事,说着说着就严重了,严重到活不下去,严重到必须即刻妥协,无疑是变老的征兆。冯姐长我七岁,每天往脸上涂抹十几种护肤品,面膜、美容仪、面部刮痧、补水器一件不落。人哪,越是费尽心思抵抗衰老,就越是偷偷往那里去,这一点我俩都心照不宣。
我放下电话,又打电话给旅行社。女孩轻声说一口中式英语:尊敬的贵宾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听说要退团,她改用中文,四川口音的音调忽地抬高到半山腰:开团前三天不能退费!想好再退撒!
大巴车车门前陆续聚集起人群,多半是弓背猫腰,双手插兜,一个贴紧另一个,生怕后来的插进来。我上车走到最后一排,选了靠窗的位子,把旅行包举到头顶的行李架,坐下。前排的年轻情侣眉飞色舞地交谈着,右侧是一对沉默的白发老夫妻,前面有个小猴一样蔫瘦的小男孩在大叫,妈妈捂住他的嘴。我尽量将脸贴向车窗,掩盖自己形单影只的事实。
“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前排的男孩对女孩说,女孩照做了。
新婚那两年,我和晓东就是这么照顾彼此的。一起旅行,拍好看的照片,煞有介事地挂在墙上;一起做环游世界的梦,走路时冷不丁对着烟花大喊;一起起早去公园跑步;领养一条被遗弃的狗;夜里走上很远的路找一家通宵营业的烧烤店;过生日时为对方插蜡烛,笑着看对方许愿。人人都说我们幸福,说着说着好像就成了真。
男孩在偷偷地嗅女孩的头顶,眼角透出喜悦。座位差不多坐满了,只有我身边的座位还空着。我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头靠在窗边,闭上眼睛。
婚后的第四年还是第五年,我们好像突然领会了什么,不再那么热闹了,或许是年龄到了,或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本就容易乏味。虽然还和从前一样,上班前拥抱,睡前亲吻彼此说晚安,周末手挽手逛商场,翻菜单挑爱吃的外卖,为对方点亮生日蜡烛。但在对方闭上眼许愿时,却不再微笑着注视,而是迫切地等着结束。我们不再打理照片墙,不再去小孩子到处疯跑的公园,不再漫无目的地做梦。
第五个结婚纪念日,我俩笑眯眯地坐在事先预订的西餐厅,预订的位置,例行公事地等着上菜。
“我问你,你觉不觉得‘婚姻’这个词的发音有点……”他吞吞吐吐地问。
“嗯?发音怎么了?”我在拍桌上的玫瑰花和烛光,很适合发到朋友圈。
“Hē wēn——婚——姻——”尾音拖得老长,他看上去神色严肃,“好像什么东西被困住了,粘牢了,对,就像小时候捣过的蜘蛛网,上面的飞虫在蹬腿。”他眼睛放光,可能是找到了恰当的比喻。“‘婚——姻’读起来还不如‘死——亡’爽快。”
手机停在半空。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来S校做访问学者,根本动机就源于那顿饭。饭后,婆婆打来电话,寒暄几句后问起了孩子。是,不小了。嗯,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记住了,叶酸和维生素B,最好是B族。锻炼身体,少吃外卖,知道了。工作不累。好,放心,妈。
当学校网站首页贴出访问学者的申请表时,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填好提交。回家象征性地征询意见时,访学细则的邮件已经躺在了邮箱里。我对他们说,只要有这一年的经历就能评上副教授,接下来就是优青和教授,前途大好。见他们不为所动,互使眼色,我补了句:回来就生孩子,三十五岁之前。
访学和副教授的位置无关,无非只是一种逃避的手段。避开那张蜘蛛网,不想做一只蹬腿的飞虫,还有逃避生育的“任务”,逃避被一桩桩琐事缠身、不得不负重前行的命运。晓东或许是对的,婚姻就是如此漫长而迟滞。
亲妈也催。“可是,妈,我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我告诉她,我要为一个国际艺术展做顾问和翻译,要完成一篇关于现代艺术的会议论文,然后去纽约大学做论文报告,还要学日语,年底和一位大师级的日本艺术家在深圳合作办展。
“乖,这些事做是做不完的。”她并不感觉兴奋,反而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黯淡。“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她说。
我想起读书时,她对我要求严格,每道题、每张考卷、每份作业、每次考试,她都叫我不要轻易放过。她教会我勇往直前,别迷信平庸的魔咒,把我拉到镜子前告诉我:容貌是给人看的,学识和修养属于自己。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志气很重要,别听他们胡扯,女孩不输给男孩。
“可是妈……”
“没有那么多可是,记住喽,乖,女人可等不起。”
如果他们要的只是结婚,怀孕,生子,买房,拿到大城市的户口,买车,排到不错的公立医院、公立幼儿园,为什么当初铆着劲儿让我卖力读书,为几分的成绩争得头破血流,不惜贷款送我去读名牌大学,通过几轮面试、试讲、测评才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教书?学那么多知识,看遍花花世界,最终还是逃不过“女人做了母亲才算完整”的宿命?
“乖,有了孩子的那种幸福,你现在体会不到。有了,你就懂了。”我们母女俩的谈话通常这样结尾。生养我时,母亲被我日夜不停的哭声折磨得神经衰弱,头发白了一茬儿,抱我抱得腰间盘突出、腱鞘炎复发。她像是生生被我给熬干了,一圈圈瘦下去。到头来却说自己幸福。
我没告诉她真实原因。生不生孩子和志气无关,和是否选择继续幸福无关,只是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对的那个人。
麦克风咝咝啦啦地响,有人拍了拍它。“欢迎各位加入光明鸟旅行社的北美之行,请各位准备好护照和确认信。我们五分钟后出发。”
那人走近时,我疑心自己看错了,重新戴上眼镜,他的脸才清晰起来。原先的卷发不见了,头发向后梳,在头顶系了个小小的丸子,脸黑瘦了很多,颧骨更加凸出,络腮胡勾勒出下巴的棱角,嘴角右下方的痣还在。方小舒,是他。
他接过我的护照,翻到贴照片的那页,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说了句:没什么变化。食指蹭了蹭鼻梁上的一颗小痣。话不多,和以前一样。多瞟了一眼,他手指上没有戒指。
认识他时,我十六岁,他十五岁。
他从讲台旁边的“特困生”专座抱着书包走向我,本子散了一地,整个教室都在窃窃私语。从此我们成了同桌。那个留着寸头、鼻涕长流、校服松垮的邋遢鬼。如果时光倒流,让我看一眼自己的脸,一定是面目狰狞。
他不写作业,上课不好好听讲,被老师点到名字也没反应。“方小舒”三个字像卡带后的磁带,在耳边一遍遍响不迭。“方小舒,把头抬起来!”“方小舒,把课本拿出来!”“方小舒,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被叫到时,他缓缓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向前方,如同置身事外的高人。
“方小舒,上课呢,你低头忙什么呢!你旁边坐着的可是年级第一!你也不学学!”班主任训他的时候,总喜欢捎带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