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套书共收录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所创作的经典中短篇、长篇小说7种10册,分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死屋手记》《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介绍
陀思妥耶夫斯基,(Ф.М.Достоевкий,1821~1881),俄国19世纪小说家,他的创作具有极其复杂、矛盾的性质。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长心理剖析,尤其是揭示内心分裂。他对人类肉体与精神痛苦的震撼人心的描写是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他的小说戏剧性强,情节发展快,接踵而至的灾难性事件往往伴随着复杂激烈的心理斗争和痛苦的精神危机,以此揭露资产阶级关系的纷繁复杂。矛盾重重和深刻的悲剧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善恶矛盾性格组合、深层心理活动描写都对后世作家产生深刻影响。
部分摘录:
第一章 死屋 我们监狱位于要塞的边缘上,紧靠着要塞围墙。有时,你透过木桩栅的缝隙向外窥视上帝的世界,看看能否瞧见点儿什么?——你看到的只是一小块天空,高高的、野草丛生的土围墙,日日夜夜在围墙上来回巡逻的卫兵;这时你会这样想:若干年后,倘若再来透过木桩栅的缝隙向外窥视,你看到的大概仍将是这堵围墙,同样的卫兵以及那块小小的天空,不过,那天空并不是监狱上面的天空,而是另外一个遥远的、自由的天空。监狱大院长二百步,宽一百五十步,呈不规则的六角形,四周被高高的木桩栅围起来,木桩栅是由一根紧挨着一根深埋在土里的、上端削尖、横钉着木板条的高大木桩构成的:这就是监狱最外面的一道院墙。院墙的一边开着一道坚固的大门,大门总是关闭着,日日夜夜由卫兵守卫着,只是在需要放我们出去干活的时候才打开。这座大门外面便是光明而自由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过着真正的人的生活。生活在院墙里面的人,往往把外面的世界想象为某种无法达到的仙境。这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它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这里有它自己独特的法律,自己的服装,自己的风俗习惯,这里是一座真正的死屋,这里的生活和其他任何地方的生活都不相同,人也是特殊的。我现在要叙述的就是这个特殊的角落。
你一走进这个大院,便会看见院子里有几排房屋。两排长长的木房沿着宽阔的内院两侧伸展开去,这就是狱室,囚犯们分类住在这里。接着,院子深处有一排同样的木房,这是伙房,它分为两部分;再往后,还有一排木房,它是一排被当做贮藏室和库房使用并堆放杂物的棚子。院子中间空荡荡的,是一块相当大的平地。犯人在这里集合排队,早上、中午、晚上在这里点名,有时一天要点好几次名——这要根据卫兵的多疑程度以及他们计算人数的能力而定。周围,木房和木桩栅之间,还有一大片空地。犯人中那些性格孤僻而又郁闷的人,都喜欢在工余时间到木房后面去散步,以避开众人的眼睛,想自己的心事。我常常在散步时和他们相遇,我喜欢端详他们那抑郁不乐、打着烙印的面孔,揣测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有个流放犯喜欢在空闲时数木桩的数目。木桩共有一千五百根,他一根一根地数着,并在上面做记号。每根木桩代表一天,他每天记下一根,这样,根据尚未做记号的木桩的数目,一眼便可以看出,到刑期结束时他还要在狱中待多少日子。当他记完这六角形的木桩栅的一边时,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还得在狱中度过很多年头;不过,在监狱里是有时间学会忍耐的。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在狱中被关押了二十年的犯人,在获释时如何向狱友们告别。有人记得他最初入狱时还很年轻,那时他无忧无虑,既不考虑自己的罪行,也不考虑对自己的惩罚;可是出狱时他已变成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面色忧郁而愁苦。他默默不语地走遍我们所有的六个狱室。他每走进一个狱室,便向圣像祈祷,然后向狱友们深深地鞠躬,请求他们原谅。我还记得,有个犯人入狱前原是西伯利亚的富裕农民,一天晚上被叫到传达室。半年前他曾得到通知说,他原来的妻子已经改嫁,因此他伤心得要命。可是现在她却亲自探监来了,并给他送来了东西。他们谈了大约两分钟,两个人恸哭了一场,便永别了。等他回到狱室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是的,在这个地方,人是可以学会忍耐的。
天一黑,我们便被关进狱室,一夜不许出屋。每当我走进我们的狱室时,我心里总是感到十分沉痛。一排又长又矮又令人窒息的大房间,动物油蜡烛发出朦胧的光线,屋里充满着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气味。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怎能在这儿度过了十年。我在通铺上占有三块木板:这就是我的全部位置。在我们这间狱室的通铺上,一共睡着三十个人。冬天,门很早就上了锁,可是要等大伙都躺下睡觉,还得等上四个小时;睡觉前是一片喧哗声,吵嚷声,笑声,咒骂声,镣铐的叮当声,油烟的气味,剃去半边的头,打着烙印的脸,破衣烂衫,全都是被责骂和被侮辱的……唉,人的生命力真强啊!人是一种能习惯于任何环境的动物,我以为给人下这样一个定义是最恰当不过的。
我们监狱里关押着二百五十个人——这个数字几乎是固定的。一些人被送进来,另一些人期满后被放出去,还有的则死在狱中。唉,这里什么样的人没有啊!我想,俄国的每一个省、每一个地区,大概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被关在这里。这里也有非俄罗斯人,有几个流放犯甚至来自高加索山区。所有的犯人都是按照犯罪的程度来划分的,也就是说按照他们刑期的长短来划分的。应当说,这儿各种各样的罪犯都有。民事苦役流放犯是全狱犯人的基础。这类犯人的一切权利均被剥夺,他们已与社会完全失掉了联系,他们脸上的烙印永远证明他们是被抛弃的人。他们被流放到这儿来服苦役,刑期一般是八至十二年,刑满后作为移民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一些乡村。这里也有军事犯,他们的公民权未被剥夺,其处境类似俄国某些军犯连中的犯人。他们的刑期较短,刑满释放后往往被送回原地或西伯利亚的一些边防营去当兵。可是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释放后,往往因再次犯下重大罪行而又立即被送回监狱里来,不过这次刑期就不是短期,而是二十年了。人们把这类罪犯叫做“终身犯”。尽管是“终身犯”,但他们的公民权并未完全被剥夺。最后,还有一类最可怕的犯人,他们人数颇多,主要是军人。这一类叫做“特别部”。犯人是从俄国各地发配到这儿来的。他们自认为是“终身犯”,也不知道自己的刑期。按照法律,他们应当从事两倍或三倍的苦役劳动。在西伯利亚开设最繁重的苦役营以前,他们一直被关押在监狱里。“你们服苦役有期,而我们服苦役无限”——他们对其他犯人这样说。后来,我听说这一类苦役犯被废除了;此外,在我们要塞里,连民事犯部也被取消了,而只设单一的普通军犯连。当然,与此同时,狱方长官们也有所调换。所以,我所描述的是早已逝去的往事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往事现在回忆起来,犹如一场噩梦。我还记得我入狱时的情景。那是在十二月里的一个傍晚。已是黄昏时分,犯人们收工回来,正准备点名。一个大胡子士官终于把通向这座奇怪的牢狱的大门给我打开,让我走了进去。从这时起,我将要在这座牢狱里度过许多个年头,经受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我对于这种艰难困苦是不会有任何了解的。比方说吧,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设想:在整整十年服苦役期间,我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在一起过;一次也没有,就连一分钟也没有过。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更令人痛苦的呢?干活时,有卫兵监视,回到监狱,有二百多个狱友和我在一起,我一次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在一起过!不过,还有比这更使我不习惯的事情呢!
这儿有出于无意而误杀了人的杀人犯,也有杀人成性的凶手,有强盗,也有强盗首领。有骗子手,有掏腰包的扒手,有小偷和无业游民。还有一些人,很难断定他们是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这些经历就像昨天醉后的狂态那样含混不清和令人感到痛心。一般说来,他们很少讲述自己的经历,显然他们都竭力不去回忆往事。我认识的人中,甚至有几个是杀人凶手,然而他们总是那样愉快活泼,那样无忧无虑,我敢打赌说,他们的良心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们自己。但是也有一些悒郁寡欢的人,他们几乎总是沉默不语。总之,很少有谁讲述自己的往事,问长问短的风气在这里并不盛行,不知为什么这里却没有这种习惯,都认为这样做是不适宜的。有的人只是因为无事可做,才偶尔说起话来,另一个人则冷淡而郁郁不乐地听着。在这里,谁也不会使人感到惊奇。“我们都是识字的人!”——他们常常用十分自负的口吻说。我记得,有个强盗有一天喝醉了酒(监狱里有时也可以弄到酒),开始讲起他怎样杀害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他起初用玩具把小男孩引诱到一个空棚子里,然后就在那里把小孩杀死了。当时正在听他讲笑话的全狱室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喊叫起来,那个强盗这才不得不住了口;全狱室的人之所以喊叫,并不是由于气愤,而是因为不应该讲这种事,因为讲这种事是不适宜的。我要顺便指出,这些人确实都识字,这是从“识字”这个词的直接意义上讲的。他们当中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会读会写。在俄国人集中的地方,你能在哪里从二百五十个人中间找出一半识字的呢?后来我听说,有人从这类统计数字中得出结论说:读书识字能摧残人。这种结论是错误的:在这个问题上完全有另外的原因;虽然不能不同意,读书识字能激发人的自信心。但这完全不是缺点。从服装上便可以区分出犯人的不同类别:有些人的短上衣一半是暗褐色,另一半是灰色,裤子也是一样——一条腿是灰色,另一条腿是暗褐色。有一次,我们正在干活,一个卖面包圈儿的小女孩走到犯人跟前,她把我端详了好一阵,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喊道:“唉呀呀,真难看!灰布不够用,黑布也短缺!”还有一些人,上身全是灰色,但袖子却是暗褐色的。我们的头也剃得互不一样:一些人竖剃半边头,另一些人则横剃半边头。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奇怪的大家庭中的人,有着一些明显的共同点;就连那些自以为比别人优越、个性最突出、脾气最古怪的人,也力求同整个监狱的共同点协调起来。一般说来,除了那些一味取笑逗乐而被大家看不起的少数人以外,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些抑郁寡欢、喜欢嫉妒、虚荣心很重、自我吹嘘、器量狭小而又十分注重外表的人。谁若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到惊奇,便被认为是最大的美德。他们都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爱面子都爱到了发狂的程度。然而最傲慢的表情,有时也会突然间闪电般地变为最怯懦的表情。有几个真正是膂力过人的人,他们纯朴憨厚,也不装腔作势。但说也奇怪,就是在这些膂力过人的囚犯当中,有些人也十分爱虚荣,几乎成了病态。总之,虚荣和外表是最重要的。其中大多数都腐化堕落到了可怕的程度。拨弄是非、造谣中伤的事情经常发生:这儿简直是地狱一般的环境,漆黑一团,令人无法忍受!但是对监狱内部的常规和惯例却无人敢去违抗。有些个性很强的人,起初觉得这种常规和惯例很难遵守,但毕竟还是遵守了。有些犯人,在自由时由于过于鲁莽和胆大妄为而终于犯罪,被捕入狱;他们所以犯罪,似乎并非出于本意,似乎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们仿佛是在神志不清、迷离恍惚的状态下犯罪的,往往是由于虚荣心膨胀到了最大限度而导致了犯罪。尽管有些人入狱前是全村或全城中最令人可怕的人物,但一进监狱,他们的威风立刻便被刹住了。新入狱的人向四周一瞧,很快就会发现他走错了地方,这里没有人会对他的到来感到惊奇,于是他不知不觉地也就变得俯首听命,屈服于一般的风气了。这种一般的风气表面上表现为某种特殊的自尊感,而这种自尊感几乎是狱中每一个人都具有的。苦役犯和被判刑者的称号仿佛真的是一种头衔,而且是一种荣誉头衔。连一点点羞愧和悔恨的迹象都没有!不过,他们都保持着一种表面上即形式上的俯首听命,以及某种悠闲自在的夸夸其谈习气:“我们都是一些堕落的人。”他们常常这样说,“既然自由时不会生活,那么现在只好穿绿街[1],检阅队列了。”——“在家不听父母言,如今要听皮鼓声[2]。”——“既然不愿金线缝衣,现在只好榔头砸石。”所有这些话,都是作为劝谕人的箴言或谚语而说出的,从来没有当真说过。这些话也只不过是顺口讲讲而已。他们中间未必有人从内心承认过自己的非法性。如果有人试图谴责一个犯人的罪过或把犯人痛骂一顿(虽然谴责犯人是与俄国人的精神不相符合的),那他就会遭到无休止的辱骂。他们都是一些多么了不起的骂人专家啊!他们骂得既别致又艺术,已经把谩骂提高到一门科学的水平,他们所竭力选择的与其说是刺耳的字眼,倒不如说是带有侮辱性的、能损伤对方精神和思想的词句——这就显得更加别致和更加恶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