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十年又十年,严明数度转行,几易人生,他站过乡镇高中的讲台,也曾跻身摇滚教父的乐队,在纸媒辉煌的年代,他进入大报任职,又在三十出头的年纪,遵从内心的热爱,一纸辞呈离开体制,手执一台相机,从此浪迹江湖。从水汽氤氲的三峡码头,到人头攒动的北方庙会,摄影家在一次次出走中打磨思想与技艺, 在一场场不期而遇中感念时代与众生。
严明说,本书“是个机缘,如果可以,我愿意心怀惴惴地说出来。无意告诉别人我走过了多少路,倒是可以让人知晓我在每一个路口的徘徊,哪怕是让人看看这个不擅闪躲的人身上留下的所有车辙。这本书不教赚钱,不教人如何改变世界,我想谈的是关于保本,关于如何不被世界改变。”
作者介绍
严明,中国著名摄影家。70后,安徽定远人。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曾做过中学老师、摇滚乐手、杂志编辑、唱片公司企宣、报社记者。2010年辞去公职,现生活在广州。2014年至2015年出版有摄影随笔集《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大国志》及同名摄影画册;2018年凭借《我在故宫修文物》获第二届京东文学奖年度传统文化图书奖;2019年出版摄影随笔集《长皱了的小孩》;2021年出版摄影作品集《昨天堂》。摄影作品由多家艺术机构及国内外收藏家收藏。
部分摘录:
我们都爱米妮 “到洋人街去” 重庆郊区有一个“洋人街”游乐场,初识它的人会认为那是个雷死人的场所,雷得有规模、有气势、有组织、有计划。
这片在重庆东郊长江边上的一块丘陵荒地于2007年之后逐渐热火起来,建起了一个非常好耍的游乐场!这个乐园不要门票,经营吃喝游乐的商家进驻若干年免租,并特别鼓励有奇思妙想的创意项目。主创公司在场地里修筑了“金色大厅”、“旧金山花街”、“圣安东尼奥河”……还有世界上最大的厕所、山寨长城等等,极尽荒诞神奇之能事。商家也把自己的店铺整得各具特色,玩尽花活。重庆人民在这里走着、吃着、玩着,看着街边各种信念笃定的搞笑标语:“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没了路。”“有困难要帮,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帮。”“新婚就吵架,吵架致小别,小别胜新婚。”“爱情啊就像是鬼,相信的人多,遇到的人少。”……时时刻刻让你觉得走进了一座欢乐无忧的超现实主义乌托邦。
草创时期的洋人街更好玩。那时候地还比较荒,任何拔地而起的怪诞之物都倍显魔幻,混杂着洋气与山寨的悖论。一切都在提醒着人们,时代进入了不可遏制的异动期,让人再也宁静不得。
我喜欢洋人街那种不羁的欢乐。这种欢乐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很稀缺的,因而是重要的。国人不快乐的原因各有不同,但似乎真的可以在某个地方暂时集体欢乐一下。重庆南滨路旁边的山石上曾经挂出一行巨大的标语“到洋人街去”,一切已不用再多言,娱乐豪迈且自信地为生活在迷茫中的人们提供了一揽子解决方案。
洋人街有女骑士策马徜徉,有坐满中外演员的cosplay花车巡游,有外星人盘踞的城堡,以及各种水上、空中的游乐设施。现实消费结合了童年记忆或渴望,可能更容易撞击出火花,于是这里成了舞台,演员是所有人。只要我在重庆停留几日,洋人街都是我必去看看的地方,甚至三天两头去,或故意安排路过。哪怕不拍照片,就在那转转玩玩,去山坡上坐一会儿,看着那朝朝暮暮上演的欢乐又真实的戏码。
她的背影 2009年春节,我从四川凉山出来,疲惫不堪,特意经过重庆休整两天。就是那次,我遇到了那只米老鼠——确切说应该是米老鼠的女朋友,米妮。也是那之后,我对洋人街的看法变得不同以往。
那是1月的某天,傍晚,洋人街快下班了,游人渐渐散去。我在一个小山丘上也准备离开。一抬头看见前面走着的她,装束齐整,孤零零地沿着坡上的小道往山下走。红绸白点的衣裙,束着腰带;大大的黑绒头套顶着两只大圆耳朵随着步伐呼扇着。最可人的是细细的腿上套着的大鞋子,吧嗒吧嗒的,不怎么合脚似的。我跟在后面掏出相机开始拍,边走边拍。由于走动时低着头对焦特别困难,我只拍了三张。回来冲出胶卷时发现另外两张由于过于激动和奔跑的原因虚焦了。好在留下了这张,比较满意的一张。
我记得当时米妮对面的坡下还突然有人迎面走上来,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孩,已然进入画面了。我没有让画面出现更多人物的打算,于是当机立断向侧面挪动了位置,让米妮的身体挡住了对面的来人。你现在在画面上看到,米妮的右手是抬起的,那正是她在与对面男子怀里的小朋友打招呼。
跟着那位米妮女演员一直走到坡下,她在路边停了下来,摘下了头套。我不好意思近处盯着看,径直走过一条马路,在路对面回头看。米妮拎着帽子,靠在一面墙上,跟身边两三个环卫工人聊天。这时候我才发现,米妮原来是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妇女!头发因为一直戴帽子已经很蓬乱,而且是汗湿的。我远远地在路对面看了很久,她与那几位环卫工说着话,有时还低下头笑一声。我的心情变得不轻松起来:洋人街断不是我前两年喜欢的那么轻松的样子。
既然绕不开怜爱与惆怅,我就很难为一个背影的秘密守口如瓶。
——《下班的米妮》 重庆
我想,如果要是从一个摄影记者的角度来看这次相遇,我可能会跟进一番,可以拍一组关于米老鼠一天上班的故事,做一个“图片专题故事”,记录一下她的换装、吃盒饭、休息,甚至跟去拍她的家庭。然后排列成一组,发表在报纸杂志上,也可能蛮有意思。但是我想,我需要的可能不是图片故事,而是“有故事的图片”。她那个穿着大鞋子的拙拙的背影,在傍晚行在一个曲终人散的山寨幻境里,我觉得已经足够。
图片永远是独立的个体,四方边框内,向观者传递完感受,述说完一切,是其责任。一张图片不应该跟其他图片有相互依赖的关系。如果发生在某个时间段的一个事件中,产生的某一张最具代表性的照片可以打败其他照片,那就应该选择这张照片,其他的规避。这是我一直坚守的信条。
第二年的一次,我再去洋人街,竟然在一个路口遇到一只“唐老鸭”,是在游乐场内人多的路口给游人提供合影服务的。我当时也去合了一个影,就在我们亲密合照的当儿,我听见唐老鸭在我耳边说话:“两块钱一张哈,兄弟……”是个女人的声音,原来也是女的扮的。我连忙说:“好嘛好嘛,来嘛。”游客付的那些零钱,被唐老鸭塞在大手掌心的一个小口袋里。她的生意不错,熟练地收钱、找钱,很快摆出欢乐的肢体继续与游人合影。能感觉到她不想把报价、收钱弄得那么明显,特别是不想让小孩子们看到,以免影响这种路遇的欢乐。她的有心化解了某种可能的尴尬,让欢乐气氛持续飘浮。
也就在那时,我也突然推测出来那位下班的米妮的身份,她应该也是做合影生意的人。那一天,不知道她的生意好不好,游人渐少时她步行下山准备收工,她并未摘下头套,或许是要在下山的短短路途中再试试运气。也因此有了她与迎面过来的路人挥手的动作,那是她当天最后的努力。
只是她不知道,在自己的瘦小的身形后,跟着一位摄影师,拍下了她并不沉重的样子。其实摄影师没有多少机会给别人讲什么幕后的故事,或许也不应该有什么幕后要讲。在摄影里,表象即内容。面对一只米老鼠下山的故事,大家都心生欢喜,不需要知道太多,创造欢乐是应该的。
后来,这张照片不知道被发表和展览了多少次,甚至总有不少观众在展场跟它合影,就像洋人街的游客与工作中的她们合影;我也总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人们喜欢的样子,一如我在马路对面偷偷盯着下班后的她看。想必欢笑着的观众们不知道洋人街在哪里,也不会想到两块钱的小生意的辛苦,更不用体会作为摄影师的我对她的怜爱和惆怅。
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同年冬天,就在圣诞节的前一日,我又去到了洋人街,人多嘈杂,我便背着相机去周边逛逛。于是沿着江边一条小土路,一直往东走。经过一大片垃圾场,应该就是洋人街堆放垃圾的地方,见到一位拾荒的人在那里徘徊。他生了一堆火,一会儿又起身在垃圾堆里走走,翻翻。一片寂静,偶尔有一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外太空,只有我俩和漫铺的垃圾,气氛似乎有些紧张诡异,像许多杂乱的东西郁结在一起。我不知道是拍还是不拍,好像只能停在那里等时间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拾荒人从地上找到了一截烟头,又将一根木枝在自己的火堆里引燃,再用它点着了那截烟头。只见他缩起脖子,猛吸了一口,然后烟从鼻孔喷了出来。时间和空气的凝结似乎也随着那阵烟打开,慢慢流淌起来。也就在这会儿,远处洋人街上空,一只硕大的热气球在雾霭中缓缓升起,七彩、浪漫,刹那完全消解了紧绷的时空与内心苦楚。我也按下了快门。
我想说,我拍过的、我遇到过的这些人们,我是爱他们的。我对现实越悲观,对他们就会越爱,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同生同死的众生理当平等,众生应该相爱、相安。
我心脆弱!我从来不喜欢把我的照片弄得太沉重。我一直觉得一组照片拍了十年还是十天并不绝对影响画面的水准。摄影时是搭专机去的,还是搭拉砖的拖拉机去的,也不直接影响画面。我觉得摄影重要的是表达了善与爱的情怀,珍惜并抓住自己爱意闪耀的时刻。关注与我们相同命运的人,是他们让我们的生命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