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五代时期的女性,有着怎样的家庭地位?本书立足32帧女性墓志碑文,结合史书等百种以上的史料,通过探讨墓志笔法与史学方法、社会流动和文武交流、世变下的妇女角色,藉以观察五代至北宋社会家庭史的连续和转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对五代女性“男尊女卑”“无所作为”的固有认识。书中穷尽挖掘墓志碑文里的信息将成为研究家庭史和社会史不可或缺的史料,也为五代史研究提供了新视角。
从文人武人的妻妾、官女子、平民女子、英雄子女、寡妇到后宫嫔妃,书中探讨的女性身份多元,呈现了一幅五代女性图像,借此我们得以窥探当时五代女性周围的世界。让我们看到五代女性扮演的世变中的贤妻良母,除了具备传统的美德,还要帮助夫家的社会流动和文武交流。
作者介绍
柳立言: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博士,“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退休)。著作有《人鬼之间:宋代的巫术审判》《宋代的宗教、身分与司法》《宋代的家庭和法律》。
山口智哉:大阪市立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博士,现任台北大学助理教授。
李宗翰: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博士,现任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刘祥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博士,现任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教授。
陈韵如: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系博士,现任“中研院”史语所助研究员。
部分摘录:
谁有资格当主角? 子胜于父(王玗、张氏、王筠) 邱敬
后晋平民王玗之妻后汉清河郡太君张氏墓志
一、基本资料(见《从子之荣》)
二、释文(同上)
三、个案研究
在王玗寡妻的墓志里,八十五岁的寡妻占最多的篇幅。随着公婆和丈夫的去世,她成为一家之长,挑起维持夫家的重担。在她的断织严规下,独子成为节度使首席上佐,可得而代理之,真可谓弓裘已继,后事无忧。那么丈夫有何功劳?
丈夫所占篇幅远在妻子和儿子之下,夫家也不如妻家;既难以看到妻子为他做了何事,也几乎看不到他为自己和别人做了何事,恐怕连配角都称不上。儿子则不然,占了次多的篇幅,大抵是因为他对家庭贡献良多。首先让父家从平民进入统治阶级,也可帮助中落的母家;接着因职高位崇,使父亲获赠太常少卿,母亲清河郡太君。墓志直言“从子之荣”,充分突显儿子立业荣家的重要。
妻子一生几乎都为别人操劳,先是奉姑舅、睦宗亲,继而教养独子维持夫家,似乎只有佛教信仰较属自己。不过,虽为一家之长,她也只能遗命薄葬,不能火化,最后还是要服从儒家礼法,千里迢迢与亡夫合葬。这当然也适用于统治阶级的男性信徒,没有男女和尊卑之别的。
由此视之,谁人能成为主角或第一配角,不能单看身份或性别等因素,还要看他们对家庭的贡献,有时是子胜于父。个人的喜好如宗教信仰等,虽享有若干自由,最后仍不能逾越孔孟家庭伦理的底线。无论男性女性,都要将个人主义置于家庭主义之下,各显身手,突显各自的地位。
(执笔者:邱敬)
(指导者:柳立言)
字里行间(石金俊、元氏、石仁赟) 柳立言
后唐武官北京飞胜五军都指挥使石金俊妻元氏合葬墓志铭
一、基本资料(见《成功儿子的背后》)
二、释文(同上)
三、个案研究
在武官石金俊之妻元氏墓志里,撰者先述寡妻家世及出嫁81字,然后是亡夫事迹323字和儿子功业315字,再回到寡妻之卒葬和成就合计160字,寡妻所占篇幅最少。用关键词句来看,最多的是刺史(太守)和吏治,都属儿子。难道真是重男轻女,即使在女性墓志里,女性亦难当主角,反成丈夫和儿子的配角?
对篇幅的失衡,撰者说自己“纵笔直纪官、婚而已。至于惇序姻族,惠恤臧仆,立嘉言,积善行,非作传不能周叙其事”。这当然是客套语,言下之意,是墓志只记最重要的事,有些人认为是婚和官,不一定是男女地位或外事内事。婚很易明,官是什么?
墓志首题稍露痕迹。“北京飞胜五军都指挥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赠左骁卫将军石公妻河南郡太夫人元氏”,表面上是夫尊妻贵,但妻之贵不是来自夫而是来自子,因为她的官封不是来自夫的“郡夫人”而是来自子的“郡太夫人”,事实上夫之司空和左骁卫将军两官衔的也来自儿子。
儿子如何使母贵?答案就在序言:“令子奋仁勇,书战勋于册。没世有良嗣为郡守,护轜车以归。”儿子以武功发迹,但以太守之功业让母亲得到封赠,志文直言“从子贵也”,铭文也强调“子为郡牧”。寡母最重要的事功,应在此处寻找。
掌握了重点去读墓志,或可得古人之用心。亡夫一大段共记四事:起家、军功、退身、卒葬,其中竟以退身占最多篇幅,重点是陈述拒当郡守的理由,难道真的是为了方便我们研究武人为何不易治民?
儿子一大段共记三事:步步高升、军功一次、吏治两地,除了响应序言,更表示父亲做不到的治民,儿子做到了。他如何做到?答案在寡母一段:除了自力之外,母亲有大功焉。她八十三岁死在义州的太守官舍,可见是随着儿子出仕,没有在太原或他处的夫家享受晚福。我们将所有直接提到守郡的资料集中如下:
父亲一节:“臣生于朔漠,本以弓马自效。夫人性少则刚果,遂衽金革,历事三帝,幸蠲败军失律之衅。今已老矣,支体获全,矧不达为政,岂敢以方州为累乎?”
儿子一节:“凡至理所,屏强暴,恤孤茕,非常赋不妄录,非故罪不妄刑。暴客知禁,苛吏自循,戍卒忘归,边戎咸竦,故二郡之民不易俗而化。”
母亲一节:“虽太守建隼列郡,太夫人常以严正训之,太守亦如童孺增畏。是故天子降玺书,始封乐安县太君,进封河南郡太君,改封河南郡太夫人,从子贵也。”这就是全篇字数最多之单一事件,依次是丈夫不能而儿子能于吏治(儿子超越父亲)、儿子之吏治让百姓蒙福、儿子之吏治得力于母训,母亲是故得到封赠。墓志挑选吏治一事,一层一层地烘托出女性之重要。她不单因为身份,更因为她所做的事,影响她在家庭的地位,进而影响她在墓志的相对角色。读者难以看到她为丈夫做了什么事,但清楚看到她为儿子做了什么事。可见即使是内事,也有记与不记之别,而训子虽是内事,但儿子所做的可是外事。
有若干未解之处。丈夫出身豪门,为何以家道中落之孤女为妻(见首题),既违反了门当户对之联婚通则,且妻较夫年长八岁之多。丈夫死于太原私第,一孙女嫁与太原王氏,如真为太原人,便属同籍或同乡通婚,未知其他婚姻状况如何,或可探讨婚姻圈是否随仕宦之所至而扩大。一女为尼,能否算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发挥女性之主体性?儿子共生八子五女之多,可能因为本人是独存之子,故多生以壮大家脉,未知有无妾婢所生者?一孙于中央为殿直,有机会接近皇帝;三孙同于义州任职,当因父亲为义州太守之故,反映五代郡守之权力,但均是军职,未知有无好文者?子、女、孙一段之中,义州太守与殿直均不带“前”字,尚在任上,而三孙之义州官职皆为“前”,已不在任上,不知何故?从父亲与儿子之向上流动来看,除了本身业绩,尚有“故人”和“宗属”等因素,其作用甚待评估,可视为唐末至宋代家族势力之过渡。
(执笔者:柳立言)
万古千秋兮识兹名氏(李从曮、朱氏、朱友谦、张氏、李茂贞) 柳立言
后晋武官凤翔节度使李从曮之妻楚国夫人朱氏墓志铭并序
一、基本资料(见《文艺沙龙:两位枭雄的子女》)
二、释文(同上)
三、个案研究
墓主朱氏“帝王之子兮王公之妻”,她的光芒有没有被父亲和丈夫盖过?墓志安排这些大人物扮演什么角色和发挥什么作用?铭文“郡号辛勤兮率励诸子”应作何解?能否看出墓志笔法?
先看形式之格套。朱氏志文以序言为始,接着叙述父家、夫家、本人、死亡、子女婿、下葬,最后是撰志原委和铭文。在项目上,一如男性墓志,并无重男轻女;但在次序上,夫家先于本人,应是因为公公李茂贞之显赫。
次看篇幅。不计作为总结的铭文,只算志文,父家因是帝室,占最多篇幅凡223字;其次是朱氏生前事迹147字、下葬95字、死亡原委86字;再次是子女84字、夫家79字、妾37字。如以个人为计算单位,则以朱氏147前缀居,父友谦105字居次,远远超过丈夫李从曮54字、母亲张氏43字、妾37字、公公李茂贞25字、女婿张九言24字(不算撰志原委)、兄弟二人至数人合计65至78字、子女二十人合计84字。
再看内容,父女两人最为具体。父亲以梁臣反对梁君,与晋王李存勖和岐王李茂贞联手对抗义弟,终于亡梁兴唐等事,墓志并不隐讳,且作为要事而书之,更强调“书诸信史,载在丰碑”,反映时人并不以为不忠。除德行外,朱氏有两事最为耀目:一是才学,如“咏飞絮以称奇”和“金石丝竹兮悉穷其妙”,可见武家妇女之尚文。二是死亡,“以盗据城池,公行剽掠,因兹骇愕,遂至弥留”,墓志并无隐讳她不得善终。至于大笔略过李茂贞,一则应是公公,关系较远;二则应是已有独志。[255]没有提到的是灭门冤案,可能记在父母的墓志里,其过在李存勖,不能说是为朱家隐恶,墓志大致直笔可信(详见《文艺沙龙:两位枭雄的子女》)。
毫无疑问,从形式到内容,朱氏都是女主角,那么谁是男主角和第一配角,所凭条件为何?答案几乎尽在一句之中:“祖为帝而父为王,兄为相而弟为将;夫乃霸君之子,身为贤王之妻。享富贵以无双,治闺门而有法。”
以字数而论,只有一位男主角,即父亲朱友谦,所占篇幅居女儿之次,内容也有具体事迹。他出身行伍,凭战功成为朱全忠义子;他的主要作用是让朱家产生阶级和阶层的向上流动。
男女配角多人,第一位是丈夫李从曮,继承父业成为凤翔节度使,不但维持门户,而且能文能武。他的主要作用是让李家从“霸”转“贤”,由偏武转向兼重文武。第二位应是兄长朱令德和令锡,同任节度使,更重要的是允文允武,“貂皮蝉翼,装冠冕以临民;虎节龙旌,拥貔貅而制敌”。他们的主要作用是让朱家也从偏武转向才兼将相。第三位是母亲张氏,“生本将家,称为贤妇”,主要作用是让女儿闺门有法,可见武将之妻女不见得不如文臣之妻女。
第四位配角竟然是一位妾妇,而且明确记下她姓蔡。志文说:“颍川郡夫人蔡氏,中郎远裔,太守名家。叔隗傥来,我则推贤而让善;孟子云卒,此乃继室者何人”,有两个不易解答的问题。一是身份为何?李从曮(898—946)在生之时,朱氏(899—949)为妻,除非是君主赐婚或朱氏无法承担妻子重任之类,不然在礼法上只能娶一位妻子,蔡氏只能为妾。朱氏“言足以中规矩,行足以睦宗亲,……蘋蘩筐筥,无违祭祀之仪”,应该没有不胜任。但如蔡氏为妾,按照礼法,不应得封郡夫人。二是蔡氏为何入志,且所占篇幅居于女婿和子女之上?即使把上引资料从朱氏墓志悉数删除,也丝毫不影响读者对朱氏的理解。蔡氏入志,难道仅是为了表扬朱氏推贤让善,“身虽尊贵,不妒偏房”?[256]
如严格解读赵姬与叔隗的典故,从曮纳蔡氏在前,遵命娶朱氏在后。蔡氏被称为“中郎远裔,太守名家”,前句是指蔡邕,后句如指东晋的义兴太守蔡谟,似乎有点冷僻,故可能指父家。假如蔡氏先入,又来自不错的家庭,又生了二十位子女中的若干位,那可能就是得到夫君重视和上奏朝廷,让她得封郡夫人的一个原因。所谓“继室”,应指鲁惠公在元配或正夫人孟子去世后,续娶声子,虽摄治内事,犹不得称夫人,只能称继室。由此可知,蔡氏的主要作用,是在朱氏生前或死后治理家事,如铭文所记,“郡号辛勤兮率励诸子,菲食薄衣兮送归蒿里。英魂烈魄兮宅此佳城,万古千秋兮识兹名氏”,应是指她率领诸子,让朱氏与亡夫合葬,两人的魂魄同处福地,而让千秋万世知晓姓氏的,不仅是李和朱,而是李、朱和蔡,可说是对妾妇的极大肯定。朱氏逝世前,乱兵占领城池,公行剽掠,李家损失惨重,“菲食薄衣”可能是写实。[257]李家十三位儿子无一人记下官、荫及妻,理由很多,如无官可能是因为待缺,但既然七女之中有两位尚幼,诸子亦恐有尚未成年和未曾出仕者。[258]蔡氏任重道远,应是她入志的一个原因。假如把志文与铭文的前两句合算,蔡氏共55字,与亡夫不相上下,而超过朱氏母亲和兄弟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