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留下的作品是送给我们每个人的人生礼物。史铁生以他的毅力和智慧,度过了四十年的轮椅生涯,写下了数百万字的作品,成为当代最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影响和贡献,远超于文学之上;他给予读者的,不仅是精美洁净的文字,更是健康的精神、深沉的爱和对人生真谛的探寻。他走了,但他的精神永远存在。他在作品中讲述了他的故事,展现了他的灵魂,我们可以从中认识和理解史铁生,同时认识和理解我们自己,认识和理解世界。
《史铁生作品全编》收入史铁生全部作品,共10卷。 第1卷 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第2卷 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 第3卷 中短篇小说(1978—1984); 第4卷 中短篇小说(1985—1987); 第5卷 中短篇小说(1988—2000); 第6卷 散文随笔; 第7卷 创作谈、评论(序跋)、书信; 第8卷 《病隙碎笔》《记忆与印象》; 第9卷 《扶轮问路》《昼信基督夜信佛》; 第10卷 剧本、访谈与对话 (附《史铁生生平及创作年表》《史铁生研究资料要目》)。
作者介绍
史铁生,1951年1月4日生于北京。1967年初中毕业后到陕西省延川县插队,1971年因病回京,后双腿瘫痪。1978年开始写作,代表性作品有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散文《我与地坛》,随笔《病隙碎笔》,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等。 2010年12月31日凌晨,史铁生在北京逝世。
部分摘录:
星期六晚上,男的八点多才回到家,在过道里锁车的时候就感到意外:孩子没喊他,也没听见孩子的笑声。
屋里光线很暗,没开大灯,只一盏八瓦的小灯亮在尽里头的写字台上。女的坐在床沿上,见他进来,只把两条腿变了下位置,脸依然冲着电视,披了件旧外套,像是怕冷的样子。床上扔满了玩具。孩子在玩具中间睡着了,没脱衣裳,身上盖了条毛毯。
“没想到又这么晚。”男的说,看了看手表。女的没搭腔。
男的走到床的另一侧,一边解风衣扣一边俯身看看孩子:“怎么这么睡?”
女的还是没回头,说:“饭在厨房里,锅里。”声音囔囔的,掏出手绢擤鼻子。
男的又绕到女的身旁,站着看电视,把胳膊抱在胸前,注意着妻子的脸。电视的光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晃,让人弄不清她的表情。电视里在播球赛。他知道她从来不爱看球赛。
“怎么了你?”男的问。
“饭在锅里,凉了热热。”妻子的声音仍旧囔囔的,鼻音很重。
男的愣了一会儿,正转身要去厨房,听见女的长出气,并且像啜泣那样颤抖。
“到底怎么了你?”男的又转回身来问。
“你先吃饭去。”
男的走了几步,伸手去开大灯。
“别开!”女的说。
男的退回到床边,挨着女的坐下,瞪着电视发愣。街上过汽车,荧光屏咔嚓咔嚓地闪。
“到底怎么啦?”
女的不说话,一条腿不住地颠。
“是不是孩子又怎么了?”
“她没说幼儿园好不好?”男的又问。
这下女的忍不住了,“咹——咹——”地哭起来,把头顶在丈夫肩上,浑身不住地抽动。丈夫茫然地坐着,抓紧妻子冰凉的手。
这孩子一来到世上,面前就摆好了一条残酷的路。先天性软骨组织发育不全。一种可怕的病。能让人的身体长不高,四肢长不长,手脚也长不大,光留下与正常人一样的头脑和愿望。一条布满了痛苦和艰辛的路,在等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去走。也许要走六十年,七十年,或者还要长,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病到什么时候才有办法治。
孩子不知道这些。和别的孩子一样,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小拳头紧攥着,蹬蹬腿,踹踹脚,想来这个世界上试试似的。饿了,或者尿了,她也哭。吃饱了,高兴了,她也笑。买只红气球挂在床栏杆上,太阳把气球照得透明闪亮,她皱着眉头不眨眼地看。和别的孩子完全一样。
“你说她是吗?”年轻的母亲说,不愿意说出那个病名。人们一般管那种病叫“侏儒症”。
年轻的父亲捅捅那只气球。一片红光飘来飘去,孩子的眼睛跟着转,笑了。还在襁褓里,这孩子就会笑。
妻子斜靠在被摞上,两手垫在脑后,眨巴着眼睛看对面的墙,像是那儿有一道题。丈夫趴在椅背上,交叉起两手顶着下巴,好像另一道题写在妻子的脚上。对面阳台上有个人在给盆花浇水,一边唱着京戏,遇着高音就巧妙地变个调子。孩子什么都不管,看着那只红气球,“咿咿唔唔”地说着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会太长,得抓紧懂事前的这段好时光。
“要不再到别的医院去看看?”母亲说。
父亲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把目光从妻子的脚上转向窗外的天上。
“我看她不像。”母亲又说。
父亲猛地站起来:“那就走!”
两口子急急忙忙把孩子裹好,抱起来,出了门,就像这回准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团有个编剧,”一边下楼梯女的一边说:“头一回化验说是肝炎,还很厉害,没过几天又到另一个医院去化验,结果各项指标都正常。咱们上哪儿?”
街上永远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男的站在马路边想了想,说:“这回咱们不去太大的医院了。”
女的没有哭太久。“把灯开开吧。”她说。
男的把大灯拉开。
“把电视关了吧。”
男的把电视关掉。
女的开始收拾床上的玩具,一样一样收进一只小木箱。然后给孩子脱衣服。“,把衣服脱了睡。”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承认,孩子现在四岁了,个子就是比其他同岁的孩子矮,胳膊腿也明显的短。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这种病的特征开始显露,再不用跑医院检查了,剩下的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妈妈在这儿,脱了衣服好好睡。”孩子在梦里睁开眼看了看妈妈,又看见了爸爸,困得又闭上眼睛,呼吸中带着抽噎。
两个人一直看着孩子睡熟了,呼吸平稳了。
“嗯。”男的说,是问话,看着女的。
“下了班我去接她,”女的说,“一进幼儿园就见她一个人靠窗台站着,光是看着别的孩子在院儿里玩。一见我来,她就跑过来,拽着我要回家。两个阿姨在聊天。我问阿姨她怎么样。阿姨说还好,不过才两个礼拜,谁知道时间长了怎么样呢?对了,你先吃饭吧。”
“等会儿。”
“出幼儿园没多远,她就跟我说,她的被子和枕头都丢在幼儿园了,让我回去拿。我说不用,星期一还要来呢。她一下子就哭起来,蹲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非让我把她的被子和枕头都拿回来不可。我说,‘你不是想上幼儿园吗?’她光是哭。我说,‘你怎么又不想上了呢?’她光是哭。要不我去把饭给你拿来?”
“不用,不着急。”男的等着她往下说。
“她用胳膊钩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就是不走。小胳膊钩也钩不住,就用两只胳膊这么抱着。我拉她也拉不动,就打了她一下。”女的用手抹眼泪,伤心地摇头。
男的焦急地等着她往下说。
“我还从来没打过她。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我从来没打过她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也没什么。”
“我打了她一巴掌。”女的仰起脸,把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声音放得平缓些。“她就一个人哭着往幼儿园走,走到幼儿园门口又不敢进去,自己靠墙边儿站着,把脸扭过去不朝我这边看。好半天,还是我先过去跟她说对不起,问她为什么不想再上幼儿园了。她说,‘你把被子和枕头拿回来,我再告诉你。’你看她。”
男的想:糟糕的就是她还这么聪明。
“我本来想说,你告诉我,我就去把被子和枕头拿回来。”
“千万别这么说。”
“就是。我知道不能骗她。”女的说,“她又让了一步,说,‘你要是拿不动,明天让爸爸来拿。’”
“你答应了?”
“没。我知道咱们不能骗她。”
男的叹了口气。“嗯,后来呢?”
“这会儿天就快黑了。我狠了狠心,猛地抱起她来就走。你猜她怎么?也不哭了,也不喊了,使劲闭着嘴,一直到家,一句话都不说。我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我。你说她这脾气。”
“就是,这孩子又聪明又有个性。”男的说。
女的到厨房去拿来个面包,给男的。
“不用。等会儿再吃。”男的把面包搁在桌上。“她到底跟你说为什么了没有?”
“回到家她还是不理我,自己坐在床上摆弄那只塑料狗。我把饭做好摆在桌子上,她连看也不看。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给她拿出来,好,她连那只塑料狗也甩到一边去。我坐在床上,想跟她一块玩,她干脆一个人跑到厕所里去,把厕所的门插上。过了一会儿,我贴着厕所的门听,听见她在厕所里小声哭。我扒着门缝跟她说,‘是不是别的小朋友说你什么了?’她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说别的孩子管她叫大头,叫她大脑壳,还管她叫丑八怪,还有。我说,‘你告诉阿姨了没有?’她说她才不去告诉阿姨呢,她说她知道阿姨光喜欢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