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哲学通过说理达乎道。这让哲学与艺术、宗教等精神领域区分开来。
说理并非只是展示逻辑的强制力了事,说理需要与向之说者的自我连起来。深刻的道理要透达人心。
观念的舞台上,演出着五花八门的主义:个人主义、 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宗教原教旨主义、科学主义,更不消说 消费主义。唱都在唱,但没有互相聆听,热闹之余,我们这个 时代始终没有培育起厚重的意义。在没有绝对标准的世界中寻求贯通之理,辨别虚幻与真实,对于思想者来说,还是一件刚开始学习的课业。
作者介绍
陈嘉映,1952年生,先后任教北京大学哲学系、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现为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资深教授。
著有《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存在与时间〉读本》《无法还原的象》《从感觉开始》《旅行人信札》《哲学•科学•常识》《说理》《白鸥三十载》《价值的理由》《简明语言哲学》《何为良好生活》 等;译有《存在与时间》《哲学研究》《哲学中的语言学》《感觉与可感物》《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等。
部分摘录:
哲学作为对话 我们每个人从自己特有的经验悟出一些道理,如果你是某个行业的专家里手,例如,是个建筑师,不少道理会是从建筑行业悟到的。但建筑师不一定只关心建筑这个行当内部的道理,他也可能关心建筑与权力的关系,建筑与神、与人、与环境的关系,等等。他是从建筑行业悟到的这些道理,与他的建筑技术和建筑知识连在一起,但他若要向外行讲这些道理,就不得不尽量使它们与专业技术和专业知识脱离开来。不同专业的人能够对话的道理是这些一般的道理。如果建筑师单讲建筑学专业里面的事情,那就不是对话,而是给外行上课,外行只有听的份儿,像小学生那样。
不妨说,对话依赖于对话者的共同经验。不过,若细说,引起我们兴趣的并非我们的共同经验,倒是依栖于我们的共同经验让自己的特殊经验得到理解,以及对别人的特殊经验获得理解。
一个建筑师和一个古音韵专家,坐在一起,他们讨论道理,争论道理,所讨论所争论的是那些超出专业领域的道理。他们既是专家,也是好道者。所谓“道”,指的是超出切身利益、超出特定行当的比较一般的道理;庖丁说“臣好者道也”就是这个意思。就哲学之为好道言,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哲学家。没有人完全不关心切身利益专业领域之外的一般的道,只不过有人兴趣更浓烈些,有人寡淡些。我一向认为,唯因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个哲学家,哲学才是一项有意思的活动,如果只有职业哲学家谈哲学,哲学就会变得很无聊。
那么,我们要职业哲学家干什么呢?首先我想说,哲学不是一个专业知识领域,哲学家没有专业知识。我以前在西语系读书的时候,别的系的同学会说,噢,你是没专业的。后来到了哲学系,更没有专业了。哲学不是化学或者建筑学那样的一门专业,什么是哲学生的专业知识?哲学本来只是理,不是知识。我们常听到,哲学与物理学的对话,哲学与建筑学对话,这些提法误导,好像哲学是与建筑学等等相平行的专业。建筑学家与经济学家的对话,可说是学科间对话,他们大概会谈论建筑和财政的关系等等。建筑学与哲学的对话,意思大概是说,建筑学家现在要在哲学的层面上说话,不是学科间对话,是超学科对话。建筑学家现在不是要讲课,不是要讲建筑学内部的知识和道理,而是要从建筑学出发讲一般的道理。建筑学家与经济学家的对话,也可以是超学科的对话,谈的不是建筑和财政的关系什么的,而就是在谈哲学,讲一般的道理。这种对话,就是哲学层面上的对话。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也是一个单独的领域——从各个领域开展的穷理活动在这里相遇、交汇而形成的领域。
说到一般的道理,如前面讲到过的,若把它想成无所不包的大道理,最抽象最普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如一分为二之类,一般道理就成了最没意思的道理。我会说,一般道理是使各种局部道理贯通的道理。再通俗一点儿:一般道理就是那些外行能够听懂的道理——建筑学家、经济学家、化学家、楚辞专家在一个沙龙里可以共同讨论的那些道理。
从前,各个行当都还没有高度分化,每个人各有所长,但大家能够交流的东西很多。17、18世纪的欧洲,哲学家、神学家、研究物理的、研究音律的、好学的公子王孙,济济聚在同一个沙龙里,互相启发。学者都是半个专家,半个哲学家。如今,每个专业都有太多太多专门的东西要学,专家和哲学家分开了,很多专家,出了自己的专业,不知道怎么对人说理。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在建筑学课上不一定是最好的教师,更不一定长于把建筑学的道理延展到一般的道上。另一方面,哲学家很难在哪个领域有扎实的专业知识。
哲学家没有专业知识,但他就没有一点儿长处吗?有的。首先,他的长项是在穷理方面。哲学家往往不是最富生活经验的人,不是某个专业中的专家(不过,像前面说到过的,我们还是希望哲学家多懂一点儿,多一些生活经验,多一些知识);如今生活花样繁多,专业分得精细,尤其如此。有生活经验的人好道,专家里手好道,他们先在道上跑了起来,哲学家接过他们的思想继续跑。在思想的接力跑中,哲学家往往不是跑第一棒的。其次,穷理的训练有助于提高一般论理的能力,更确切地说,各种特殊道理之间的翻译能力。我从别的地方领会的道理,也许可以与建筑学中的某些道理会通。不懂建筑的人能不能谈建筑的道理?庖丁是解牛大师,庄生不是,但庖丁也许时而愿听庄生谈谈解牛。各种特殊经验特殊知识领域之间就一般道理展开的对话,就是哲学交流,而会通各种特殊道理的翻译能力有助于维护展开这种交流的平台。这时候,我们可以把哲学家视作公共论理平台的维修工。
穷理与通过参与公共讨论来维护公共论理平台是相互联系但各有所趋的工作。可以维特根斯坦为前一种趋向的代表,以哈贝马斯为后一趋向的代表。这两种趋向之间同样处在不间断的对话之中。
最后,哲学作为对话,还有一重最重要的意义。依前所论,并没有哪个哲学体系以唯一的方式贯通天下之理,那么,哲学家(包括或主要是指每个人身上的哲学家)之间,永远处在对话关系之中,而非哪一个体系兼并另外的体系。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之间,有可通之处,可以对话,却不能像硕士生写论文,最后总结说,自由主义是一片面,保守主义是一片面,真理在于两个片面的结合或统一。怎么一来那些大思想家各自片面而这学生倒成了全面?你的统一在“更高层次”上看仍是一片面?那么我们在通俗黑格尔主义的路子上不断升高,最终来到绝对的统一或综合?想想谁实际上通过这条路子达到了至高无上别无分店的统一?自由主义是一贯通,保守主义是一贯通,如果你竟跳出自由主义、保守主义而有所贯通,你也是一贯通,但也仍然是一种贯通,与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相并列的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