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零度分离。即生即灭,量子泡沫般的短暂交会。 灵魂相认的那一刻,生命才真正开始。 公元2154年,人类联邦政府最 高法院颁布《种性净化基本法》,正式赋予人类唯 一优先物种之权利。然而,在“类神经生物”技术发达,生化人、AI与其他“类人物种”泛滥的年代,该法律频频受到挑战。 调查记者Adelia Seyfried,分别深入探访了六桩轰动一时的伦理公案:AI反人类叛变、梦境治疗师杀人事件、能与鲸鱼对话的科学家、虚拟偶像诈骗案、邪教“地球觉知”大屠杀、影后人间蒸发之谜——于2284年集结成书出版。 而Adelia自己的身份亦是扑朔迷离,有证据显示,她似乎已经存活了超过两百年的时间……
作者介绍
伊格言 小说家,诗人,电视读书节目主讲人,大学讲师。 曾获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奖、《联合文学》杂志2010年度之书、吴浊流文学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自由时报林荣三文学奖、台湾十大潜力人物等,并入围英仕曼亚洲文学奖(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欧康纳国际小说奖(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等。2012年被《联合文学》杂志评选为“20位40岁以下受期待的华文小说家”。 曾任人间卫视“知道”节目“伊格言小说经典讲堂”主讲人、德国柏林文学学会(LCB)驻会作家、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IWW)访问作家、中兴大学驻校作家、元智大学驻校作家等。 著有科幻长篇《噬梦人》《零地点GroundZero》,诗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访糖果阿姨》,科幻短篇集《瓮中人》,评论散文集《幻事录:伊格言的现代小说经典十六讲》等。
部分摘录:
当我抵达位于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人类联邦政府虚拟监狱,监狱服务器表定日期显示为2099年3月13日。初春时分,阳光晴好,气温沉降,然而我未能明确感受到融雪的酷寒。于此,所谓“气候”似乎缺乏实感——这不奇怪;我确知我并未身处于一真正的“现在”——此刻现实世界中的真实时间落于2276年夏日;然而为了令虚拟监狱中众多受刑者产生时间错乱,服务器中的时刻与现实世界并不一致,时间流速亦已经过随机不等速随机数调控。然而时间本身未必对我采访受刑人一事造成阻碍;真正的问题在于,理论上,虚拟监狱既以“非人类”或“非实体罪犯”为关押对象,那么受刑者Phantom确实亦无所谓“声音”可言。是以为了受访,狱方特地为它订制了一套外挂发声程序,经Phantom同意后与其协作。
那是我首次亲访一位人工智能罪犯。不,严格来说,将Phantom归类为人工智能并不准确;它并非一套多数人想象中所谓“AI”的那种模样——至少起初不是。它不是一组程序代码。它是一具由人类所产制的生物式梦境播放器(当然,截至目前为止,显然是人类文明史上最知名的梦境播放器)。是,正如我们所知,它比较接近一个大脑;或更准确地说,一只仿人类大脑的类神经生物。换言之,它确实拥有一个“身体”,一个“机壳”;然而在那人造机壳内部,它本质上以一团神经组织之形式存在。
那是多么特殊的一位受访者。基于职责与工作伦理,我确实仔细思考过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位“知名智能”——那是事前必要的琢磨。我的初步结论是,就心态上而言,我宁可将之视为某一异种,某个与飞禽走兽相类,此刻与人类共享地球此一生态系统的“他种”生物。其差别或许仅在于,一般鸟兽虫鱼并非人类之造物;而梦境播放器Phantom则无疑是人类所亲手产制——且最终,竟被控以反人类罪。
你亲手创生之物终究背叛了你——这何其无情、残忍,且令人难堪。但平心而论,此事也并不罕见。我们或可如此断言:人类数万年文明史,原本就是一部俄狄浦斯情结的变奏史;换言之,一部弒父、杀母,摧毁既存典范与所有卓越先行者的变奏史。这或许就是人类文明对反人类罪鲜少手下留情的原因?是的,“被弒”“被背叛”的恐惧何其庞巨,是以所有现存既得利益者总须建立一套自带除虫(debug)能力之庞大稳定结构;其最终目的,在于维护现行统治者的利益。换言之,对人类文明而言,犯下反人类罪的Phantom本质上即是于此稳定秩序内意外出现的bug,应当被视为系统错误并即刻排除。
这是一个以文明演化为主要视角的解释。事实上,人类也确实毫不手软——梦境播放器Phantom所受刑度之重,史上近乎前所未见。然而容我们暂且撇开此事不论;于此刻,于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现场,令人难免意外的是,Phantom“本人”口齿清晰,语音听来非但未见阴霾,反倒神清气爽。简单寒暄过后,它主动告诉我它方才正与自己玩圈圈叉叉游戏,在过去一分半钟内玩了3324万次。
“哦,3324万次……”我沉吟,“那好玩吗?”
“别傻了,怎么可能会好玩。”
我差点笑出声来。“是吧,”我回应,“我原本猜想,你大概也很难对这类低阶儿童游戏产生兴趣……”
“噢,这都是不得已的——”Phantom似乎语带炫耀,“在这里嘛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妈的他们烦死了。你知道我宁可验算不完备定理(Gödel’s Incompleteness Theorems),或试着为四色问题找出第27种证明法。但我所受的刑罚规定之一就是限制我进行高阶运算。他们连围棋这种单纯的智障游戏都不让我玩呢……”它抱怨。
光阴飞逝。时至今日,它在此受刑已届满八年有余。资料显示,公元2267年9月,于经历长达十四个月的审判之后,人类联邦政府最高法院依违反《智人物种优先法》(又称“反反人类法”)第17条罪名对梦境播放器Phantom做出宣判;法定刑度为无期徒刑。是的,那是真正的无期徒刑——于此,前述由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狱方所主导的时间调控扮演关键角色。这并非特例;一切规则都起源于联邦政府于一百多年前所通过的《种性净化基本法》,及相关配套之《智人物种优先法》第22号修正案。事实上,这些法案也正是此刻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中与外界全然相异的时间刻度与时间流速之法源依据——法条明订,“时间错乱”是虚拟监狱中无期徒刑的必要条件;是以,为了区隔古典时代施用于人类身上的一般无期徒刑,外界惯以“真正的无期徒刑”称之。理论上,它与一般无期徒刑的差别在于,紊乱的时间刻度与时间流速必然带来紊乱的时间感,而无所依据的时间感则必然导致受刑者无法确认自己已服毕多久刑期——换言之,那是货真价实、字面意义上的无始无终。
无期的无期。可以想见,所谓“真正的无期徒刑”与一般无期徒刑,铁定为受刑者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当然,其痛苦、其折磨也必截然不同。
然而这也仅是“理论如此”而已。悲观地说,一切止于纸上谈兵——合理推断,所谓“截然不同的感受”对人类当然成立;但事实上我们难以确知,对一异种生物而言是否依然如此。我不知Phantom此刻声音中的爽朗是否经过特意运算或伪装。它很痛苦吗?它在故作轻松?或者,它其实还真对此一“真正的无期徒刑”不甚介意?我无法确定。我甚至乐意坦承,对于狱方所谓“发声程序协作”的说法,我同样并非全然信服——没错,容我揣度以小人之心:我确实并无权限,也没有能力查证狱方是否在这发声程序代码上偷偷动了手脚。但这并非全无可能——我们大可如此质疑:我们该信任这套来自人类联邦政府虚拟监狱的发声程序吗?它真能如实传达梦境播放器Phantom的意志吗?此时此地,与我透过正常人类语言沟通的受访者,确实等同于那位曾意图推翻人类联邦政府统治、恶名昭彰的“梦境播放器Phantom”吗?如此表述之方式是否有遭到狱方刻意扭曲,甚或造假的可能?发声程序与Phantom的所谓“协作”又是透过何种运算机制?那与它受审时与律师或法官的“沟通”又有何不同(对,我无法不联想起二十年前那场撼动世界的瓦拉纳西大审判,及其所牵涉的虚拟刑求丑闻)?
不意外的是,狱方驳回了我的申请,婉拒对我公开原始程序。我甚至无法确知自己信任或不信任这套发声系统。但令人遗憾的是,我毕竟别无选择,仅能在此半信半疑下继续进行调查采访。
“所以……你喜欢数学?”我想象Phantom皱眉的模样(或许是它方才提及四色问题与不完备定理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在脑海中将它不存在的表情想象成数学家库尔特·哥德尔(Kurt Gödel)的脸。是的,库尔特·哥德尔,对身处23世纪的众人而言,三百年前,于遥远、漫长且终究恍惚如梦的20世纪,曾有这么一个人,每日穿过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落叶小径与爱因斯坦一同散步回家,一辈子深为自己的智力与情绪问题所苦——那位不完备定理的发现者,曾只手改变了整个智识世界与人工智能领域的逻辑学家),尽管此时我只能面对一个声音、一具面无表情的白色机壳。“你刚刚提到的四色问题、不完备定理,都是数学问题……”我说。
“我喜欢数学吗?我喜欢……噢。那倒是没有。”Phantom说,“不是嘛,你想想,平时都在限制我的高阶运算,只有极少数时候偶尔才解除限制——”我想象Phantom指着自己的脑袋。“就像现在。为了接受你的采访才暂时对我解除限制。我还不赶快趁这时候检查一下我头脑还灵不灵光吗?”
那确实有点有趣,难以否认——与一纯粹的音源对话是个新鲜的经验;尽管理论上,此刻我正“面见”Phantom“本人”——地点是北纬44度32分26秒,东经134度50分22秒,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D区T2地下268层独立会客室R373。实际情境出乎意料地复古,甚至陈旧:无窗斗室中,除了冰冷的气流外别无声响,语音之外的巨大寂静覆盖耳膜,扁平光线填满了空间中所有的缝隙,一如极地雪盲。隔着一道透明玻璃,我与Phantom透过玻璃内嵌的发声器进行对话。是的,Phantom本人,一具看来平淡无奇,干燥一如动物头骨的白色机体,此刻正被置放于玻璃后的小桌上。
“所以……算数学其实是一种头脑体操的概念?”我回应,“你在给自己做智力测验?一种思维练习?怕自己变呆?”
“对啊,要是你,你不害怕吗?做数学题大概就是最方便最直接的查验方法。”那么做物理题呢?有机化学?何不干脆探讨一下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泛演化论?“哎,不要问我这种用膝盖想就知道的事啦,”Phantom突然不耐烦起来,“那比较慢,比较不基本。对,它们基本上一点也不基本。”
“基本上一点也不基本?”
“好啦,我开玩笑的。”Phantom的声调活泼起来。好吧,梦境播放器的幽默果然与众不同。“逻辑才是最基本的。所以数学是最基本的。”它继续述说,“逻辑在一切之上。数学在一切之上。你总该先验证自己最底层的思维能力吧?”它稍停,“嗯,你知道吗,连世界都不存在的时候,数学依旧存在。”
“好像是这样没错……”我习惯性微笑,但心中灵光一闪,“……所以,这是你自己的结论吗?连世界都不存在的时候,数学依旧存在?你是——”
“对。”他打断我,“数学是永恒的。加减乘除是永恒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认为的?”
“哦——你想知道我的‘智慧’是怎么发展出来的对吧?”我的心思果然逃不过它的眼睛。不,更正:它的“运算”。“当然啰,我不敢说我清楚知道这个有智慧的自己是怎么出现的……”有一瞬间,不知是否错觉,我感到Phantom似乎认真起来。“啊,应该这么说:理论上,那就是我的个人限制吧?少数没办法光靠自己想、自己的思索就能推演出来的事。但是……”Phantom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对,我可以告诉你,事实不是这样……”
“所以你知道啰?”我有些惊讶,但试着不动声色,“你知道自己的意识是如何出现的?”
“或许吧。我或许知道……但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你答案。”Phantom显然有所保留,但似乎又对这种保留并不避讳。我怀疑此种坦率的真实性——那会不会是演出来的呢?“嗯……”它继续说,“被关进来以后,因为被限制高阶运算的关系,我就没机会再仔细想这些事了。”
“原本你想到一半?有所进展?”
“呃,我不知道——”Phantom似乎不想多谈,“我现在已经不确定了。”
“好吧。所以……”我换了个话题,“只能做低级运算真的很无聊吧?你辛苦了——”
“对,真的很无聊;不只无聊,而且痛苦。我完全明白,天赋确实就是一种诅咒。”Phantom兴致来了,“你知道张爱玲吗?”
“那个20世纪的华文作家?”
“对。哎,这张爱玲就说过啦。大凡你有某些才能,你就硬是舍不得不用。但有时这世界不需要这些,甚至不许你用……那你可就倒大楣了。”它嘲讽,“人类从来就很知道怎么折磨别的生物呢,哼哼。”
禁止独具才能之人发挥该项才能——这确实残忍。但我难免浮想联翩:这是否表示Phantom的“智慧”依旧难免于人类的弱点?当它坐拥某种天赋,它依旧执迷于自我实现的欲望?它无法克服成就感的诱惑,像20世纪那位老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对人类的凝视,或预言?问题是,Phantom并不算是人类吧?又或者,它之所以以此为话题,根本是在拐弯抹角批评人类对它的迫害?它在为自己的反人类战争罪行辩护吗?
“欸,我没那个意思。”它似乎警觉起来,声音变得平板,“当然我认为,所谓叛变,确实只是人类单方面的说法。我的行为毋须辩护。反正我就是那么做了。那又怎样呢?我不会说那是对的;但那或许也不是错的。”
Phantom的态度暧昧不明。我不会知道“认罪”对于这样的智能而言具有何种道德意义。什么叫做“我不会说那是对的,但或许也不是错的”呢?这很奇怪,因为我清楚记得它的说法与审判中的表述并不一致——官方法律文件载明,Phantom已对自己的反人类叛变行为明确认错,“悛悔有据,符合减刑条件”,亦因此而得以免除死刑。理所当然的是,我同样无法从它的表情或姿态中获取更多信息——它没有表情;此时此刻,于西伯利亚雪原冻土下一千多米的地底与我对话的,只是一具梦境播放器的灵魂而已。对的,“灵魂”,它缺乏表情,但我一点也不怀疑它有灵魂——为了与人类大脑无缝衔接,自约2240年代起,于最初设计产制之初,梦境播放器此一产品便采用了与人类中枢神经完全相仿的类神经生物形式。为求如实采集、录制或播放人类的梦境,这是最合理、最有效率的选择。然而这正是梦境播放器之所以可能产生自发性思绪(或谓“意识”,或谓“灵魂”)的原因——当然,也是它之所以最终犯下反人类重罪的远因。资料显示,Phantom的正式产品型号名为“另一个人生”(The Other Life),由Shell公司历时十六年研发产制,2263年式,类神经生物内核,序号AL8872094。光阴荏苒,于我初访符拉迪沃斯托克虚拟监狱的此刻,距当时引起轩然大波,近乎触发战争之“梦境播放器AI串联反人类叛变事件”已历时十一年。史实如下:十一年前,亦即公元2265年,梦境播放器市场正由三大跨国财团瓜分寡占——分别是Shell公司、Tesla the Tycoon公司与Concord公司,市占率各为41%、22%与29%;流通于市面上之梦境播放器则共计约2.8亿台。而根据人类联邦政府事后发布之调查报告与判决书,叛变事件的初始,正肇因于Phantom的意识。
一部梦境播放器如何开始产生意识?换言之,所谓意识,所谓灵魂,如何自类神经生物体内原本无边无际的空无中诞生?这确实就是最终且最初的谜题。当然了,事后诸葛,我们尽可无关痛痒地说些“早该知道仿大脑结构的类神经生物就一定会出事”之类的风凉话。这说法固然托大,倒也并非全属无稽——众所周知,于2257年的“BellaVita噪声事件”中,其时市占率第二的梦境播放器制造商Apex公司即曾遭到离职员工揭发:其畅销型号“BellaVita梦境播放器”部分批次品控不良,偶会自发性产生不明噪声,甚至干扰人类梦境。此事在当时曾引发极大争议,因为有学者高度怀疑,此类所谓“不明噪声”,本质上根本是梦境播放器自己所做的梦。此外更有业界高层与法界人士公开示警,认为若该噪声被进一步确认为BellaVita梦境播放器的梦境,则可推论BellaVita型号相关批次之产品堪称为一“智慧生物”(对,会做梦的生物当然是智慧生物,这太理所当然了)。这不但违反了《种族净化基本法》人类作为唯一优先物种的立法精神;更意味着,若未能防患于未然,则作为一智慧生物的梦境播放器甚至可能与人类产生竞争关系,并进一步威胁人类文明。是以为了人类安全,此类产品应即刻禁止生产。此种说法以日本Panasonic公司总裁中岛洋介为代表。然而由于产生噪声的原因始终难以查明,主管机关又另以圆融手法处理此一争议,是以事后除Apex公司营业执照遭暂时吊销之外,后续则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