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现在,他们都走了。逃走了,被死亡放逐,被流放,遗失了、颓败了。大地上,日光仍然炙烤着树,风仍然撼动着草。那些人没有留存肉体,没有残存子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此后,在居住于此的那些人的嘴唇之间,他们的名字是神话、传奇,以及尘埃。” 两次世界大战间,遥远荒凉的田纳西州红枝镇,运送私酒牟利的马里昂•希尔德在一个夜晚失手杀死了搭他顺风车又试图抢劫的男人,将他抛入路旁果园的坑井中。果园的老看守人亚瑟•奥恩比发现了尸体,数年间定期砍下一丛数枝覆盖其上。几年后,另一次运酒路上,马里昂的车故障翻覆,被小男孩约翰•卫斯理•拉特纳所救。马里昂是约翰•卫斯理的杀父仇人,但彼此均不知情。对幼年丧父的约翰•卫斯理来说,马里昂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在不知道彼此关系的情况下快乐地生活着。这种幸福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被死亡、腐朽、现代文明不可避免地侵蚀着。约翰•卫斯理在西部地区生活了数年后回到红枝镇,却发现这个小镇已被遗弃,破旧不堪。如同亚当和夏娃,他再也无法回到田园诗般的童年生活,那是他永远失去的地方。
作者介绍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 )
美国当代小说家、剧作家。已著有10部长篇小说及其他短篇作品和剧作。先后斩获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全美书评人协会奖等美国文学界主流奖项,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科恩兄弟根据麦卡锡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老无所依》,获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在内的四项奥斯卡大奖。
《守望果园》发表于1965年,是科马克•麦卡锡的处女作,作者用华丽精致的细节描述了小镇的茂密林地,仿佛伊甸园般。这是麦卡锡最温柔的小说,也是对那个宏阔浩大的荒野时代的心灵守望。
部分摘录:
老人蜷在一根低矮的桃树枝上,看着晨阳的光辉映射在蹲踞山头的金属蓄水池上。尽管二十多年来这个果园已经衰败了,他还是看见了一些桃子。那时果子长出来,挤满枝头,但是没有人来采摘,在夜里的时候,枝丫不堪重负纷纷折断,那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听起来仿佛遥远而狂躁的风暴。老人之所以会以这样的方式想起那个声音,是因为他曾经是个喜欢风暴的人。
蓄水池下有高高的架子,四周被栅栏围起,挂着红色的标识。标识上的字眼让他一直挂念在心里,有段时间了。他时不时摘个桃,割下肉来吃,那些桃子都又小又硬,但他还有一口好牙。他抬起一只脚踩在自己坐着的树枝上,在磨损的鞋尖上磨着刀。然后他弄湿了一小撮手臂上的汗毛,试了试刀锋。很好,他又摘下另一颗桃,削起皮来。
吃完那颗桃,他把刀在袖口上擦干净,折叠起来收进口袋里,用肥大的袖子抹了抹嘴。他从那根树枝上下来,沿着果园一路的衰颓而上,在枯死的灰白树枝中开出了一条道,他不时地停下来,望向山谷的远处,望着那些纵横的黑色土地,以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屋顶。走到大路上之后,他从右侧下山,脚下的短靴踩在红色的尘土上,发出柔软的声响,他那条巨大的短裤始终混乱地飘摇着,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
这是果园里的路,在晨光中安静地映出红色。这条路如蛇行从山脊上蜿蜒往下,沿途都有苹果树遮阳蔽日,另有一些盘根错节的树,已经饱受侵蚀,却仍然一副尚在苟延残喘的模样,只是那些树下连杂草都不曾长出来。更远处有一条小道,从林间的阴影里穿行而过,道上长有细如发丝的野草。它通往放除草剂的坑井,那是个在地上砌起来的水泥坑,以前会用来搅拌杀虫剂。不过最近的六年来,它已经变成了老人看守的一个地窖。从它跟前路过的时候,他想起那天自己从山间走上来,还拎着一加仑的水,那时候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不过只到他腰部那么高,从另一头拐了过来。看见他的时候,他们停下脚步,他过了会儿才瞧见他们,他提着桶朝着他们走过去,他们看起来很害怕,瞪大眼晴,像是刚刚跑了段路一样喘着气。他们似乎随时要跑掉,于是他笑了,跟他们打了招呼,说这可真是个好天气啊。而他们就那样站在路中央,迟疑着,像野兽那样准备着要逃走。女孩的腿上都是荆棘划出的伤口,他们的嘴被桑葚的汁液染成了紫色。他走过去的时候,女孩哭了起来,男孩拉着她的手,扯着她让她安静,他站得笔直,穿着条背带裤和一件条纹羊毛衫。他们挪到了路旁,一边回头看他走了过来。
他走到他们前面,转过身来对他们说:你们找到好吃的桑葚了?
男孩抬起头看他,就像刚刚都没有瞧见有这么个人,男孩用沙哑的嗓音嘟囔着什么,老人听不懂。女孩忍不住了,号啕大哭。老人开口说道:
怎么了,这位小姑娘怎么了呀?你还好吗,小宝贝?你把自己的果篮弄丢了吗?他就这么跟他们说着话。过了会儿,男孩也哭了起来,然后跟他说废坑那边有个什么东西。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搞明白说的是哪个废坑,随后他想起来了,开口说:
好,来吧,带我去看看。我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玩意儿,但管他呢。于是他们顺着那条路走,不过很显然那两个小孩一点儿也不想去,当他们拐了个弯快要到废坑的时候,男孩停下来了,仍然拉着女孩的手,他已经不哭了,只是看着老人。他说自己不想去,让老人自己一个人走过去看看。于是他让他们留在原地等他,那儿没什么的。
他先是看见了果篮,有一只打翻了,桑葚散落在草丛里。几步开外就是水泥坑井,他还没有靠近就已经闻到了一股飘散着的气味,酸腐的气息……有点儿像是坏掉的牛奶。他跨上废坑那破烂的边缘,往下望进水里,那黏稠而发着绿光的水面静悄悄的,光落在上面。有些树枝和一把刷子漂在一角。味道变得更浓烈了,但除了这些东西再无他物。他沿着废坑的边缘走着。坡下的苹果树间,有松鸡叫唤着,飞入了树林之间。清晨就要过去了,天热起来。他往回走,小心翼翼地踩在窄窄的已经沙化的水泥边上。走回来后,他又一次望向水里。那东西好像跳了上来,那张绿色的脸带着不怀好意的神情,带着失去眼球的眼眶和没有肌肉支撑的绿色笑容,穿过光亮黏稠的水浮了上来,那些黑色的头发摇摆着,仿佛海草一般。
他站在废坑的边上又待了片刻,双腿颤抖,然后呻吟着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扶在树上,试图把自己胃里汹涌而起的感觉压回去。他没有再走回看第二眼,捡起果篮走回了路上,但孩子们不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呼唤他们。想了片刻他喊道,嘿!我把你们的果篮拿回来了……
风吹动了苹果树的叶子,鹞鹰的影子在路上滑行,最后消失在荆棘丛里。他们走了。他沿着路往前走了走,又走回来,但到处都没有他们的踪迹了。
三天之后,但他再次回到那里,它仍然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人来过。他拿出折叠小刀,砍了一株细小的雪松,拿来遮挡它。
它还在那里,在四季和年月里腐烂了。他沿着那条路,从烤焦的尘土上匆匆忙忙走过。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清晨的万千绿色都在阳光下闪耀,如金色海洋里数不尽的浮游之物。春天将尽,却只有路上的尘土变得干燥,两旁树上的叶子尚未换上如同红色滑石粉渲染的夏装。在上午的寂静中,一切声响都变得清晰,仿佛都从同样远的地方传来——狗在山沟里吠叫,山鹰翱翔时的高而锐利的鸣叫,蜥蜴从路旁的枯叶里跑过。一阵风力突然到来,漆树微微颤抖着俯下躯体,发出柔软的窸窣声,如波浪在林中涌动,传来水声……
老人取道一条岔路,沿着山坡走去,折了根树枝,一边走一边拨开小道上的巨大蜘蛛网,那些蛛网跨越小道连接在树和树之间,上面挂满了露水,闪烁着光芒,有如被拉扯开来的玻璃丝,蛛网坠下时发出沉闷的低语,蜘蛛则沿着断开后飘摇的网线四下奔逃。他走到了高处一块光秃秃的山丘上,从那里可以望见整个山谷。他站在那里眺望着,仿佛一个终于登顶的人第一次见到未曾见过的风景一般。松柏朝着左侧蔓延开来,那片墨绿一直延续,在山底处戛然而止,有一条马路横穿过去。再过去则是一片牧场和一座木头搭起的猪圈,隔板倾颓,屋顶也破烂不堪,或许是迁徙来的人落脚的简陋棚屋。穿过阔叶林的枝丫,他隐约可以望见教堂微微闪光的屋顶,还有壁板上的一块痕迹,那是胡蜂窝经年留下的灰白色。更遥远的地方,便是大烟山漫长的紫色身影。
如果我还是个年轻人,他对自己说道,我要搬到群山中去。我会遇见清澈的激流,造出一座有壁炉的木屋。我的群蜂会酿出黝黑的山蜜。我将不再在乎任何人。
他沿着陡峭的山坡走下去——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是个糟糕的邻居了,他心里想着。
那条小道在山的南面,一直延伸到大路上,而左侧则是一条通往峡谷的尘土飞扬的路,老人选择了这条路,走在繁盛的林木之间下山,有水流穿越其间,空气凉爽。走出去半英里远,路拐了个弯,往丘陵高处而去,从树林间走出来,他穿过一片玉米地,有一堆鸽子腾空而起,在一阵挥舞翅翼的声响中,往溪流的方向飞去。玉米地那一头,在路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有间矮小的棚屋,屋顶上的板条都翘起来了,就像纷乱的头发,在太阳的照射下,已经褪成了灰扑扑的颜色。这便是老人要来的地方,把手里的拐杖横搭在肩上,两只手的手指无聊地敲着,就像个搭着担子的送水工。
屋子前的山坡上丢满了各种废弃的物品:若干桶箍、一块已经开裂的斧头、用来编鸡笼的铁丝、一口破开的罐子……还有一些年份更为久远的物什已经嵌进了土里。有个已经没用了的黑色铁桶,以前拿来装猪食,如今锈迹斑斑。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下落不明,他靠着那根拐杖登了上去。屋檐下那面时常在阴影中的外墙长满了绿色的青苔,老人疲倦地坐到地板上,背靠着那面墙,伸直了腿,解开了领子。天气凉爽而潮湿。屋子朝北,背后是一片种满了树的斜坡,落在他院子里的雪总是比其他大多地方留存得更久。
到春天的时候,整座山绿得猛烈,在低矮的天空下起伏波荡。这一切从来都不是慢慢形成的。在某个清晨,它突然在那儿了,空气里也充满了气味。老人深深地吸气,闻见土地浓重的气息,想起了已经过去的那些年,那些春天。他总是在默默地想,人是如何记住气味的呢……又不像你看见了什么东西。他仍然能想起河狸的气味,尽管他已经有四十年没有闻到过了。他也能想起自己第一次闻到某种奇特的芬芳,那是比四十年更加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某个早上他要回肖特克里克,路边的棉白杨雪白而冷峻,晨雾正从溪流的水面升起。那是早春时节,但捕猎的季节快要过去了,他逮到了一只大鼠,皮毛是橘黄色的,个头有家猫那么大。空气里有一股厚而沉重的麝香气味,这股芬芳似乎让他想起了另外的某个东西,但他从不知晓那是什么。
他打起盹,睡着了,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午后将尽时,云朵开始在山峦交叠的地方堆积起来,清朗的微风从门廊的一角吹来,挂在屋檐下的那些葫芦轻悠悠地晃动着。
他在下雨前醒来了。风变得越来越冷,吹在他的脸上和他额头的汗珠上。他站起来,搓了搓自己的脖子。一对知更鸟在枫树高处的枝叶间兜转,然后便落在那里不动了。忽然,像是要在午后的绿金色热浪中惊扰自己,最初的几滴雨落下来了,砸在屋前被踩实的泥土上,变成点点黑色的污迹。一块平整的阴影越过院子,越过那条路,攀上了山的岩壁,带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匆忙之感;雨下得越来越大,夹着风在远处变猛了,冲刷着银灰色溪流那一边的树。老人看着雨汹涌而来,跨过田地,撼动了草木,路上的石头颜色变深了,随后院子里的泥块也变黑了。一阵狂风夹着雨水打湿了他的脸,他听见屋顶的木板在起舞。
固定在门廊屋檐之下仅有的那条排水管来不及把水排出去,雨水开始如透明幕布般落下,眼前只剩下模糊而扭曲的景象。雨水溅到门廊上,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条界限分明的阴沉痕迹。他掏出烟草,哆嗦着手卷了根烟,烟却卷得工整,堪称完美。风减弱了,他又坐下来,把头靠在长满绿色霉斑的墙板上,看着蓝色的烟在潮湿的空气里静止不动。过了一会儿,雨开始变小了,天色已晚,山顶之上的天已经黑了,唯独还有一条瘦长而倾颓的灰,顷刻间它也消失了,夜幕降临,远处划过一道闪电。老人开始觉得冷了,准备回到屋里去,就在这个时候,山顶上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响,那一刹那,他抬起头望向高处,蓄水池的金属顶盖被照得发亮,在那道猛烈的光晕中震动着。那声音宛如指甲划过石板,老人浑身颤抖,他眨了几下眼睛,那白色焰火在他的水晶体之中又燃烧了片刻,当他再次看过去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听见水珠从树林中落下,尚有一些雨水在屋顶上流淌而过,从屋顶的某处滴下,跌入水坑里。他在眼前挥了挥手,但什么也看不见。
他抬起手拍自己的眼皮。远处,山的另一面,一道细长的红色闪电一闪而过。屋角的柱子和门廊开始慢慢地从黑暗中显现,当猎犬从门廊边冒出来的时候,他也能看见它呼着气,挥动了耳朵,项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它正喷着鼻息要甩掉烘臭皮毛上的雨水。它跑上门廊,指甲在地板上划出声响,来嗅了嗅老人的裤子。
你去哪儿了,老狗?老人说道。那狗开始蹭他的腿,老人一脚把它踹开了,史库,一边儿去。史库往墙角走了过去,躺在了那里。老人又抓了抓自己的脖子,伸了个腰,进屋了。
屋里很潮湿,飘着一股霉味,就像个地窖。他摸索着走到屋角的桌子边,点燃煤油灯,破烂不堪的家什从黑暗中突然显现出来,笼罩在黄色的光芒中。他走去厨房,也点燃那里的灯,从灶台上的保温器里拿出一碟豆子和一盘干了的玉米面包。他坐回桌子边,吃起这些冷冰冰的食物,吃完后他抓了一把饼干走到外面,丢给狗。雨差不多停了。狗吃光了饼干,眼神一直跟在他身上。纱门咯吱响了一声,走廊地板上那一块投下的光缩小了,在门闩上锁的声响中,那块光消失了。老人没有再出现。狗低下头,耷在自己的爪子上,那一双满是皱褶和哀伤的眼睛望向了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