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夜晚,狐狸来临,轻响,低语,微微喘息。 狐狸总在我们左右,恍如梦魇纠缠。 于是,我们徘徊在过去的人和事:谁会被铭记?又以何种方式被恒久怀恋?当这些从记忆中消散,是否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这八个故事主题相连,是对爱和记忆、生命和死亡的沉思。那些老照片所唤起的情感,那些逝去的爱人、错失的自己、受了伤害的傻瓜,那些宿命的偶遇、无疾而终的恋情,让我们收集和重建生活中那些悲伤的或失去的记忆。 人生只在须臾,本来寂静无声。
作者介绍
塞斯·诺特博姆(Cees Nooteboom)
生于荷兰海牙,当代重要作家,亦是诗人、旅行文学作家与艺术评论家。一生热爱旅行,足迹遍及大半个世界,被誉为“zui具有世界公民意识和风度的作家”。 他被视作卡尔维诺与纳博科夫的同类,在文坛备受推崇,拜厄特称其为“现代zui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仪式》《万灵节》《西班牙星光之路》《流浪者旅店》等。 自1950年代起,已出版五十余部作品,至今仍笔耕不辍。曾获飞马文学奖、康斯坦丁•惠更斯文学奖、欧洲文学奖“亚里斯提奖”,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并因《迈向柏林之路》一书获德国“联邦十字勋章”。近年来屡次入列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名单。
部分摘录:
最后的下午 突然之间,他就死去。
她总是记得那一刻,因为随之而来的场景总挥之不去。正是九月,阳光斜射,柏树的树影爬上了花园尽头的墙面,乌龟摇摇摆摆地走向芙蓉花丛,寻找最先落地的花朵。这是她与乌龟之间的约定。总是那日暮前的最后一小时,即步入夜幕之时。这里夜晚降临比荷兰更迟,他曾说过,这是因为撒丁岛更靠近赤道。阳光很让他烦恼,阳光是有生命的,他说起阳光,就像在谈起一个总是使坏害他的熟人。有些阳光强烈的日子让他大为光火,她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从一开始她就觉得他总会被虚无之事困扰,这些事她既感受不到,也无法形容。他们在一起三年了,在此之前两人的世界毫不相关,两人的共同点不过是都希望生活在外国,能够在家中办公,也就是这座古老的农舍。他的出现纯属偶然:这个骑马的男人从墙头上窥探她的花园,看到她时还挥手致意。
这个男人所说的故事和他的职业(金融)似乎风马牛不相及,这吸引了她,就像是有位诗人潜伏在他高大、坚固的身体深处。他在床上很出色,略显笨拙,就像是他擅长驭马一样,她默想道。
她看着那乌龟,这里有好几只乌龟,但只有这一只她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他与她之间的又一个大不相同之处。有一天他坐下来解释如何分辨不同的乌龟。他捉起一只乌龟,放在桌上。这家伙马上缩起老人一般的脑袋,全缩回龟壳里,他双手在龟壳上拍拍打打,你看这,还有这,她努力地看那些记号,看出他指出的花纹。但第二天早晨花园里爬过一只乌龟时,她还是不能分辨这是否同一只乌龟。这只乌龟她之所以能认识,是因为她曾真正用心记忆。她心中有一张彩色的照片:这只龟在芙蓉树丛下纹丝不动。在这之后,她会将这张图在心中扩展,直至龟甲充满了整个画框,这幅画如今正悬挂在她的书房里。朋友们将其称为抽象画并颇为赞赏,你为什么不多画几幅呢?她知道他也是这样想的,虽然他从未说过。
乌龟已经和芙蓉花近在咫尺,它似乎更钟爱火红的花朵,把黄花留给同伴来消受。乌龟们如此热爱花朵,很让她吃惊,尽管飘逸、精美的花瓣与化石一般古老的乌龟之间似乎有难以逾越的鸿沟。芙蓉是她最喜爱的花朵,也是在夏季里唯一需要照料的花朵,华贵的白花丹和叶子花只需要一点点水,不浇水也可以;芙蓉也是唯一会每天对她微表谢意的花朵,至少她这么觉得。
近些年来夏天更加干热,偶然还会有节约用水的法令,但这对她的花园并无大的影响。芦荟,仙人掌,一棵向四方伸展枝叶的丝兰,棕榈树,松树,还有那一棵柏树——它们都能自给自足,从大地的深处汲取所需的一点点水汽。只有芙蓉才会每天开出鲜美的花朵,血红的花朵就像蝴蝶展开双翅,在她早晨起床时,欣然相迎,并在每天黄昏时死去,落在干燥、棕褐的大地上,正如此刻。乌龟的一切都很古怪,她的那只乌龟正向落花缓慢爬去,沧桑的前腿和展开的四足都像是一只螃蟹。花朵落下时已经卷起,像是卷曲的床单,似乎已准备上架出售。旁观的女人一阵微颤,她本该早已对每日的这一幕司空见惯,但看到乌龟坚不可摧的脑袋碰到花瓣时,依然能有一丝朦胧的痛感。花朵已经不再鲜红,而是有了锈色,鲜血干涸的颜色。她看着乌龟神秘的小眼,她看到那张古怪、无唇的嘴张开,下颌开始磨碎花朵,此刻她再次感到深信不疑,就像是十五分钟前柏树的树影触摸到石墙时一样,她深信不疑:那个与她生活了数年之久的男人,那个几个夏天以前就已经死了的男人,如今真的消亡了。他可真是眷恋不去,她暗自想,可她也知道他会怎么说。他所说的会完全相反,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轻柔,居高临下的嘲讽,喝下第一杯金汤力鸡尾酒后更是尖刻:“眷恋不去的是你吧,我亲爱的。与我告别有那么难吗?”
也是这个时刻,同一场景:女人与乌龟,乌龟与芙蓉,男人拿着金汤力酒,因为“这才能帮我度过傍晚”。
她觉得这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因为害怕黑夜而害怕傍晚。但这却是真的,与他分开的确不容易。她啜下一口酒。
“看看你,学会了我的坏毛病!”
她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能说,虽然他在世时他们就已经不相往来,可即便他过世后,她却依然觉得他活着吗?直到如今,柏树的树影侵袭花园矮墙,直到这神秘的一刻,她才感到他已经死去了。但此事又怎么能如此确定呢?回想起来,共有三个如此的时刻:他离开时,他死去时,还有如今,她终于开始缓慢地遗忘他,他沉入了自身的影子,这是他真正死去的时刻。
他自身的影子,她玩味着这句话。自由飞翔的影子,越过围墙,穿过无花果树,翻越另一堵围墙,又穿行邻家的土地,土地上驴子突然长鸣,似乎在迎接他。
这叫声同样触动了她:这起伏且漫长的叫声诉说着无可衡量的悲伤,又总是在奇特的咕哝声中归于沉寂,仿佛收容了所有的苦痛。
那时的一切如此简单!她依然纹丝不动,那只乌龟是否在看她,她也无从知道,但乌龟的头却朝她昂起,继续大嚼,还有最后一缕棕红色的花朵从嘴上淫邪地挂下来。再过片刻,它就会停下来,一前一后地挪动它那四条粗短的小腿,缓慢地爬出她的视线。乌龟的巢就在石墙那边,但从没有请过她去做客。这生灵同样丝毫不需要她。她笑起来,听到自己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花园里。无人回应,只有棕榈叶轻柔地摩挲作响。乌龟的一生从地下开始,她想到,那也是死者之国。这只乌龟来看望她,或许因为是她将这只龟从土里掘出来的,可这一点谁都说不准。那时她正在掘地,突然从翻开的土壤中看到两三只小小的乌龟。她非常惊喜,他却告诉她乌龟会在地下度过幼年期,然后他将乌龟拾起来,扔过墙头。因与果,是否人在一开始就能清楚地看到结尾?若是如此,此刻她是否第一次产生了对结果的忧虑?对于这个将乌龟扔过墙头,既畏惧阳光,也害怕夜晚的男人,你究竟与他有何干系?她为孩子们写童书并自己画插图,那天她开始写一篇三只小龟的故事,还给它们分别取了基督徒的名字,这故事她从没给他看过。
她的复仇肯定也不会打动他。她得想出更激烈的办法才行,而这一次她大获成功。抓到他的妻子躺在邮差贝波的怀抱里,这招一定能行。这个俊秀的邮差每天都骑着赛车来,与他共享几杯红酒的是这个人,与他谈论贝卢斯科尼种种坏事的是这个人,与他一起在电视上观看教皇葬礼的是这个人,这个人会告诉他村里的闲话,这个人会在意大利酒吧里打发时间——没错,就是这个人!就在蓟草丛中的草地上,就在无花果树下,你正好会骑马经过,听到动静,向墙里看,会看到那棕色的、晒黑的后背及那一头黑发,还有那身下披散的一头金发,大大的蓝眼,纯正的荷兰人长相,盯着你,没有一丝畏惧或羞耻,宣告了对三只死龟、三年冷嘲热讽的惩罚。
暮色更深,她依然静坐着。她在微笑,可此时没人能看见了。那一天她迟了几个小时才回家,发现他在办公室里盯着多台电脑,一如既往地浏览着世界股市。她站在他身后,看着抽象的数据从屏幕上流过。这就是两人分道扬镳的时刻。第二天,他一如既往地走到门前取邮件,依旧和贝波喝了一杯红酒,之后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家。那之后不久,他就死了,似乎是两人商量好的。此刻,这个下午,他终于从花园的墙头消失,似乎从未有过这个人。
她站起来,走进屋里去。路上经过她的书房,手轻触那幅乌龟的画。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路通向厨房,在那又站了片刻,听着极其寂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