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自从开这个店,到现在15年,每天就像驴拉磨,不停地拉。除了去菜场,我都没看到巴黎是什么样。这些天关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我就想,我这样活着到底为什么?等疫情过去,我就把餐馆卖掉。我买一辆房车,一直开,一直开。我反正没有家,也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就一直开。” “阿黛尔其实是想找她的父亲。她妈妈不想给她任何线索。” “阿黛尔还在找吗?” “也许吧。我们都想知道我们的去处,我们也都想知道自己的来处。” 我从卢浮宫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直走到凯旋门,然后又沿着塞纳河岸往回走。我在新桥上翻看流浪汉丢在石椅上的小说,又特意走到巴黎圣母院前去看已经烧塌的屋顶。过了小桥,在莎士比亚书店前用手接着华莱士喷泉的水,水是凉的,甚zhi有一丝甜的味道。我怀着一种贪婪的心态,饥渴地享受着这可贵的自由。 巴黎,一部色彩绚丽的电影,突然转成了无声的默片。 巨大的寂静中,每个人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作者介绍
申赋渔,作家。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中国人的节气》《阿尔萨斯的一年》;戏剧剧本《愿力》《南有乔木》《舞马》等。2018年,《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法国出版社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
部分摘录:
今夜开窗鼓掌 CE SOIR, OUVRONS NOS FENÊTRES ET APPLAUDISSONS
“叮!”我的手机响了,法国政府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条短信,要求所有人待在家中,不要出门。
群发信息的同时,政府在网上公布了出行单。有五种情况可以外出。一是紧急不可替代的工作。二是购买生活用品。三是生病去医院。四是要去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五是遛狗之类的短暂出行。的确,对于孤独的巴黎人来说,狗是极为重要的。狗是许多人唯一的伙伴。
下午三点钟,对门的工程师过来敲门,问我有没有打印机。因为出行单必须打印出来,在上面签字,并且写上出门时间才有效。
我忙完手中的事,打印了厚厚一叠出行单给他送过去,这是每天都要用的。谁也不知道巴黎会封城多久。
“这才是封城第二天。”工程师邀请我到他家坐一坐,“我担心接下来邻居也不能见面了。”
我是第一次到他家做客。他的房子有我的两倍大。宽大的客厅里放着他那架名贵的钢琴,墙上挂着十九世纪画家的风景画。一些大大小小的摆件,显出阿拉伯的风情。他在沙特工作了六年。
客厅的茶几上有几个小碟子,放了切成薄片的香肠、圆形的小甜饼、腌橄榄和奶酪丁,都是日常的小零食。工程师开了一瓶葡萄酒:“这是我在波尔多乡下过圣诞节时买的,是个小酒庄产的,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不过味道很不错。”
“你为什么会去沙特?”闲谈中我问他。
“法国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如果没有法国人,就更好了。”工程师说,“我对法国的生活已经非常厌倦。我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换一种人生。”
“沙特怎么样?”
“不能说很有意思。除了工作,就在家里待着,什么娱乐也没有。噢对,有娱乐,赛骆驼。”他笑起来,“你绝对想不到骆驼跑得有多快。你也想不到,最优秀的骆驼,竟是被人选出来娱乐的。”
“有一天,我突然厌倦了法国的生活。厌倦到了想把自己杀死的地步,就去了沙特。还能怎么样呢?相当于把自己杀死一回,然后在那里重生。重生的重点是,你不能与过去有来往。所有认识的人都要切断。事实上,除了你自己,不会有人在意。一个人死了,还是消失了,都一样。”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我的酒杯还有半杯,没有给我加。
“你看到消息了吗?晚上八点钟,大家开窗鼓掌,向医护人员致敬。”我说。
“法国人就是这样,喜欢做一些不费力又表面漂亮的事。鼓掌有什么用?医院的资源还是不够,染病了也只能在家里硬扛。口罩没有,连‘多利潘(Doliprane)’也限购了。他们总是用一些花哨的东西,来掩盖真实的丑陋。这只会让人觉得愚蠢。”工程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多利潘”的限购的确引起了法国人的愤怒。在平常,这是医生们最乐意开的万能药。头疼、发烧、全身酸疼,或者不知名的疼痛,都用这个。几乎每个中学生的口袋里都有一包。如果班上有谁不舒服,恰巧身边短缺了,喊一声,就会有人给他递上一颗。这次疫情一紧张,人们立即想到去买这个“神药”,一下子造成了药物短缺。他们囤积“多利潘”正如我们囤板蓝根、双黄连之类,应激状态下人类的心理是共通的,无问西东。
等一瓶酒喝完,我告辞回家。四年前我辞掉记者的工作之后,就对外界的信息毫不关注。我甚至厌恶新闻。现在,我不仅不时地刷手机上的信息、上网看最新消息,还把电视开着。
电视上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十八区的居民们,依然像往常一样悠然生活。菜市场上人来人往,一样的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沿着墙脚,一排一排的年轻人,抱着膀子,站在那里嬉笑着聊天。警察过来驱赶,让他们不要聚集,他们就一哄而散。可是警察一走,他们又汇拢回来,仿佛觉得这个游戏相当有趣。他们就那样成排地贴墙站着,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病毒也不能阻止他们享受这种谜一样的快乐。
禁足中有例外,例外也是法国特色。所有例外都出于人性关怀,却又被人性所利用。比如,遛狗可出门,购物也是。
圣丹尼的家乐福已经被人群挤爆(后来该超市一营业员被确诊为新冠患者),其拥挤的景象如我们元宵节的灯会。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解:“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是害怕病毒致死,还是害怕饿死?”真是灵魂的拷问。可是当人陷入恐慌,智力就会下降。
网上还流传着一个笑话,一个名叫巴特克的小伙子,在禁足的第二天就在自家门口贴了告示:我的狗概不出借,因为它昨天被迫散步二十次,快累死了!
相比较后面的情形,前面这些都成了小儿科。法国宣布一项举措,到正式执行,都有个时间差,目的是让民众有个准备。封城这个时间差,立即被许多人抓住,他们开汽车、乘火车、坐飞机,不顾一切地逃出巴黎。
电视屏幕上,巴黎通向四方的火车站人头攒动。蒙帕纳斯火车站的状况如同中国的春运,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上一条条铁轨上的火车。一个中年人对着镜头解释说,巴黎的居所只有四十平米或者更小,一家几口人,简直喘不过气来。他们必须到乡下去。有人住到乡下的休闲别墅,有人投靠亲友,有人租好了民居。据说巴黎有百分之十五的人逃去了乡村。然而乡下的人们气急败坏,他们痛恨这些从巴黎逃过来的人:“笨蛋,你们会在火车站染上病毒。”“乡下可没有大医院,还要用救护车送你们回巴黎。也许还要搭上我们。”
换一个频道,是从来没见过的航拍镜头。协和广场、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大街,车辆行人稀少,呈现出一种巨大灾难之后的荒凉冷寂。然后就是晚上八点,屏幕上现出总理菲利普那张尴尬而疲倦的脸。女主持人火药味十足地责问他:“卫生部长已经建议不要进行第一轮市政选举,为什么还是进行了?”菲利普言语支吾。在病毒肆虐之时,怎样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