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种族主义的话题一直不绝于耳,由此引发的对人类的残害也一直没有消失。获奖诗人、翻译家、美国国家图书奖入围作家帕特里克·菲利普斯以细腻的笔触再现了1912年9月,发生在佐治亚州福赛斯县的一起所谓黑人男性侵犯白人女性的案件,以及该地随后发生的针对黑人的私刑处决和无情的暴力驱逐。这次至关重要的调查打破了一个世纪的沉默,揭露了时至今日仍持续影响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
作者介绍
帕特里克·菲利普斯 (Patrick Phillips), 获奖诗人、翻译家和教授,古根海姆基金会和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会员。他的作品《坏机器的挽歌》(Elegy for a Broken Machine)曾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他生活在纽约布鲁克林,目前任教于德鲁大学。
部分摘录:
星期二早上,比尔·里德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去上班的。他先是被马文·贝尔抢走了风头,接着又因为“认罪的强奸者”被送到了盖恩斯维尔警方而不是他这个卡明治安官手中而颜面尽失。特别是当并不是欧内斯特·诺克斯一个人袭击梅·克罗的说法流传开来之后,里德也面临逮捕更多嫌疑人的压力。仅仅一夜之间,关于克罗伤势的初步诊断报告就被发展成一个详细的恐怖故事。很多年后,露丝·乔丹说:“那些人(对梅)实施了多次强奸,他们还咬了她的腿……分别割下和咬下了她的乳头。在一个小时之内,整个县的人都准备好了武器,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1]
里德和拉默斯星期二一早就骑马来到奥斯卡维尔,发现一群白人已经将马库斯·沃尔德里普的田地围了起来,还抓住了沃尔德里普的一名雇工——被称作“大罗布”的年轻黑人爱德华兹,据说袭击发生当天,有人曾看到他和诺克斯在一起。虽然在亚特兰大的所有报纸上,诺克斯才是“认罪的强奸者”,但是他被关在遥远的富尔顿塔楼里,有亚特兰大市警方的保护。因为不可能接触到诺克斯,奥斯卡维尔的白人此时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罗布·爱德华兹身上。像托尼·豪厄尔一样,爱德华兹最容易成为人们注意的对象,这是因为他是在南卡罗来纳州长大的,所以被规模不大、与世隔绝的奥斯卡维尔本地人群体视为外来者。
《亚特兰大佐治亚人报》的报道称,当里德和拉默斯赶到现场时,他们“立即上前,把这个黑人从抓住他的那些人手中带走了”[2],后者本打算就在沃尔德里普的田地里实施私刑,将他烧死。以有强奸嫌疑为理由将爱德华兹逮捕之后,里德和他的副治安官迅速赶回卡明,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人数不断增长,而且都带着霰弹枪或手枪的白人。在过去几天里亲眼看着格兰特·史密斯、托尼·豪厄尔和欧内斯特·诺克斯先后逃出他们的绞刑套索之后,人群中的大部分暴民已经对法律失去了耐心。此时,他们以防止县里的白人女性再遭受攻击为己任。人们一路追捕爱德华兹直到卡明,一位记者这样描述当时的气氛:
所有乡村道路上都有骑着马、带着武器的男人,他们都是朝县治去的……(爱德华兹)被捕的消息仿佛是通过某种无线电报传遍了所有地方。福赛斯县的男人们……已经集结一整天了,他们胳膊下面夹着步枪和猎枪,还有些人的裤子后兜里插着威力强劲的转轮手枪,这一点可以从被顶得翘起来的外衣上看出来。人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很安静,但是他们会集结在街角处……等待时机。[3]
《亚特兰大报》(Atlanta Journal)认为当里德和拉默斯终于把爱德华兹带回卡明广场,并费力地从人群中穿过,最终将他锁进带铁栅栏的牢房时,“暴民的情绪(变得)极度兴奋”[4]。从监狱的窗口向外望去,他们可以看到超过2000人围绕在这个砖砌的小监狱周围。[5]
当卡明的律师、商人和乡绅从自己的写字台或柜台前抬起头,探看是什么引发了外面的骚动时,他们看到了和上一个星期六“种族冲突”开始发生时同样的混乱场面。此时和那时一样,又有成百上千的白人男子在广场上大吼大叫,喊得声音都嘶哑了,他们提出的要求正是让官员交出那个受到指控的黑人男子。与之前的史密斯、豪厄尔和诺克斯一样,罗布·爱德华兹大概也能从人群的喊叫中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声音——他很清楚那些人的名字和长相,因为他们曾一起在福赛斯县的果园、棉花田和玉米地里干活。当这些人扬言要划开他的喉咙、对他实施阉割,然后把他当成猪一样放在火上烤的时候,爱德华兹知道他们并不是说着玩的。当拉默斯带着一大串哗啦啦响的钥匙走进来又走出去的时候,这个高大、笨拙的24岁青年除了默默地看着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就是在此时,比尔·里德做出了一个在他作为福赛斯县治安官的整个任期内最应当被视为犯罪的行为——他干脆消失不见了。一位记者在写到治安官的擅离职守时,把它说成了一件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治安官)一把囚犯关进牢房就马上离开了,留下拉默斯副治安官全权负责。”[6]
不过,考虑到当时正在上演的福赛斯县治安官和副治安官之间的政治角力——虽然里德在1912年选举中战胜了拉默斯,但是他在1914年还要再次面对后者的挑战——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里德此时的消失不见其实是一种精明的政治计算。州长已经下令要求地方执法者制止在福赛斯县蔓延的暴民群体实施的暴力行为,然而未来将成为三K党成员的里德(他的名字会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的一份当地三K党成员名单里)[7]无疑是支持外面那些呼喊着要求警方把爱德华兹交给他们的暴民的,他也和那些人一样迫切想看到有黑人因为梅·克罗遭受的袭击而受到惩罚。要帮助那些人得偿所愿,里德只需要不作为就可以了。因此,当外面的暴民越聚越多,私刑的威胁越来越严峻的时候,里德却将拉默斯叫来,跟他说这个小监狱就交给他负责了。然后里德就从办公桌前起身,正正帽子,没做任何解释就从广场上的人群中挤了出去。他向外走时肯定会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朋友、亲属,他无疑还会向他们点头示意。
通过让拉默斯负责应对这个巨大的危机,里德不仅轻巧地避开了一个可能给他造成严重政治后果的烫手山芋,而且还顺势把自己的竞争对手直接推进了火坑。如果年轻的副治安官无法抵挡住私刑者,那么当州长从亚特兰大打来电话的时候,要承担责任的就是他了;如果拉默斯用什么办法成功阻止了渴望实施私刑的人群,那么到了选举治安官的时候,人们不会忘记他是一个“维护黑鬼的人”,因为他阻碍了福赛斯县白人为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报仇。
当里德骑着马,缓缓地沿卡斯尔伯里路(Castleberry Road)往家走的时候,他肯定十分清楚自己让盖伊·拉默斯和罗布·爱德华兹陷入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处境。在1912年的佐治亚州,暴民群体冲入县监狱,抢走黑人囚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卡明此前就多次出现过这种情况。50年前的1862年,《宪政主义者日报》(Daily Constitutionalist)曾报道一个由E.刘易斯法官(Judge E. Lewis)审理的案件,此案涉及一个“福赛斯县黑人男孩在上星期六夜里被四个男人从卡明监狱里劫走并吊死了。这个男孩被指控的罪名是涉嫌非礼一位女士,这几个男人就是这位女士的亲戚,他们实施这个行为时都处于暂时休假期间”。这种简单直白、毫无感情的描述显示了被警察羁押的黑人囚犯会被私刑者劫走,并被在公共广场上随意处决的情况有多么寻常:“人们对于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8]
1870年时,《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报道了另外三个福赛斯县黑人居民,“于某天早上在自家门前被就地吊死在路边……老哈钦斯(Hutchins)被用一条旧的拴牛链吊在一棵树的枝丫上……他的两个儿子则是被从灌木丛里砍下的柔韧绿枝条吊死的”。[9]16年后的1886年,一个名叫皮特·霍姆斯(Pete Holmes)的福赛斯县男子,因被指控强奸一个10岁的白人女孩而被关在卡明监狱里。《亚特兰大宪法报》称霍姆斯是一个“肤色深黑、油嘴滑舌的15岁男孩”。报道还称:“当案件的信息被传开后,(女孩)家的朋友们都被激怒了,天黑之前,就有一大群暴民聚集起来要私刑处死霍姆斯。”第二天,霍姆斯被判处15年监禁,但是“人们认为这样的刑罚还不够”,要不是县治安官偷偷把他从监狱后门带出去,并尽快送到了富尔顿塔楼,霍姆斯肯定逃不过被暴民群体痛下杀手的结局。[10]
这样的场景在黑人奴隶获得解放后的福赛斯县依然常见,以至于在1897年时,乔治·戈伯法官(Judge George Gober)专程从亚特兰大来到卡明,对一位名叫查利·沃德(Charley Ward)的人进行审判。这个人被指控强奸了一位显赫农场主的15岁女儿。《梅肯电讯报》报道说:“戈伯依据法定最高刑判处他20年监禁。法官之所以快速审判,就是为了避免私刑,因为人们已经计划在圣诞节当天处死沃德。”[11]
早些时候的这些私刑或几乎被实施的私刑可以说明,1912年9月10日星期二这天捶打卡明监狱大门的男人们并不是难以抵挡一时的激情,尽管这是最常见的对私刑者的解读;相反,他们是在亲身参与一种历史悠久的惯例。很多人都从自己的父亲和祖父那里听到过人们以前实施私刑的故事,所以当罗布·爱德华兹因涉嫌强奸而被捕的时候,这些人发现自己终于有机会延续这一重要的传统了:他们要证明自己也都是看重名誉的人,也一样决心保卫白人女子。
如果里德应对暴民实施私刑问题的方式就是假装没有问题,那么他的策略还真起了作用,至少在短时间内是这样的。根据一位目击者的说法,拉默斯“勇敢地坚持了自己的立场,但袭击者们警告他如果不让开可能会自身难保”。在外面这几百人眼中,拉默斯不过是一个需要克服或通过的障碍,拉默斯可以听到这些人的喊叫和咒骂,据说他“锁上了监狱的大门,还放下了最重的门闩”。[12]他挡在囚犯和外面的暴民中间,隔着别住的大门请求领头的暴民们冷静下来,回家去,让蓝岭山脉巡回法院审理罗布·爱德华兹的案件。
不过外面的人悄悄嘀咕起来,很快,一个被派到临近的铁匠铺里找工具的人被领到人群最前面,此人一手紧攥着一根长撬棍,另一手拿着一个大锤。撬门的人只砸了一下,监狱前门就嘎吱嘎吱地掉下了一些碎片。此时拉默斯拔出手枪,张开手臂,退向后面的一排牢房。当撬门的人又砸了第二下之后,日光就通过木板门上的裂缝照了进来。根据《亚特兰大佐治亚人报》的报道,就这样,“暴民群体乘胜追击”[13]。一位记者是这样说的:
人群最前面的是一些所有人都认识的农民,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暴动,甚至没有人尝试遮挡自己的面部来隐藏身份,他们根本不担心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别着门闩的大门……在几下重击之后就轰然倒塌,暴民的领头者先冲了进去,紧接着所有挤得进过道的人也都挤了进去。[14]
冒着生命危险保护爱德华兹的拉默斯被推到了一边,与此同时,几十个人踩着大门的碎片冲进监狱,直奔位于建筑后方的一排牢房。爱德华兹就被关在其中的一间,这个站在牢房里、后背抵着红色砖墙的囚犯已经无路可退。
当暴民的领头者抓着一个黑人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数千名赶到镇上的白人爆发出欢呼声,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亲眼见证这样的景象的。《亚特兰大佐治亚人报》报道称:“那个黑人被带到室外,已经吓得面如死灰,眼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还有一位记者注意到:
爱德华兹低声祈祷,向暴民乞求仁慈,不过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雨点一般降临到他身上的拳打脚踢盖住了。人们从临近商店里拿来的一条长绳,并把一个绞刑套索套在了这个黑人的脖子上。暴民相互争抢对爱德华兹施暴的机会。他们还没有开枪的唯一原因是担心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必然会误伤,甚至打死身边的朋友。
暴民群体迅速穿过街道,朝公共广场走去,用绳子拉着此时已经无力行走的爱德华兹的人走在最前面,任凭被拖拽的身体在石板路上磕磕碰碰。广场一角的带横臂的电话杆成了现成的绞刑架。人们把绳子的尽头从横臂上搭过来,然后十几个人一起拉,就把吊在绳子另一头,此时很可能已经咽气的黑人拉到了半空中。[15]
经过一周的挫败和失望,这次成功抢夺和杀死黑人的过程仅用了几分钟。我们已经不可能确认爱德华兹是被枪打死的,或是被撬棍击碎了头骨,还是在被用绳子拖到卡明广场的过程中窒息而死。但是当他那血淋淋、软绵绵的身体最终被高高地吊在人群上方时,数千人都端起了上膛的枪支,瞄准尸体射击。疯狂的嚎叫声和庆祝的欢呼声在人群中爆发。一位目击者称:“到处都是手枪和步枪的射击声,尸体已经被破坏得不成人形。”[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