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1961—1987年间,普里莫·莱维接受了不计其数的采访。本书两位编者精选了其中36篇采访,编录成这本《记忆之声》。本书分为六个部分,涵盖了莱维一生的轨迹,呈现出“幸存者”“作家”“化学家”“政论家”“犹太人”等多面向的莱维。在书中,他谈到从奥斯维辛返家后,自己迫切地想要讲述集中营的故事,享誉全球的“奥斯维辛三部曲”就在莱维与他人的对话中应运而生;他谈到自己为数不多的科幻小说和诗歌创作,拥抱技术的同时,莱维对人类的创造力依然抱有信心。在奥斯维辛40年后,莱维认为战争的阴霾仍未散去,法西斯主义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因此莱维积极地介入离散犹太人与以色列的问题,终其一生,他反对战争,呼吁和平。 “莱维作品”系列还包括《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他人的行当》《这就是奥斯维辛:1945—1986年的证据》《扳手》《休战》《若非此时,何时?》《不定的时刻:莱维诗选》《记忆之声:莱维访谈录 1961—1987》《与你们交谈的我:莱维、泰西奥谈话录》等。
作者介绍
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意大利犹太人,作家,化学家,奥斯维辛174517号囚犯。 1919年,莱维出生于意大利都灵;1944年,他因参与反法西斯运动被捕,后被遣送至集中营。战争结束后,他回到故乡都灵生活。在此后的人生中,他从事工业化学这一行当30年,同时作为一位作家,写作了“奥斯维辛三部曲”(《这是不是个人》《休战》《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以及其他基于其化学家身份和大屠杀幸存者经历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作品。1987年4月11日,莱维从他出生的房子坠落身亡。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曾评价说:“在普里莫?莱维的作品中,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每个字都不可或缺。
部分摘录:
他穿着一件暗绿色的夏季西装,还有一件薄薄的短袖衬衫。袖管下面露出两条白皙的、青筋暴突的手臂,腕上戴着一只老式的手表,手表上方的黝黑皮肤上是一行已经微微褪色的蓝色数字:174517。当你看着他,听他说话时,“囚犯”普里莫·莱维的形象被这个画面完美地捕捉到了:一个纤弱的小个子男人,比他的书的封底常用的那种照片给你留下的印象还要脆弱,那些照片里的他穿着军队的毛衣,脸上是游击队员的神色。那个数字曾摧毁了他的青年时代,并注定了他日后会成为一个作家。他激烈的、一丝不苟的道德热忱,被他谦逊而温和的外表,以及他平静、礼貌的交谈中和了一些,他的话语中充斥着行为、人和事,表达直接,没有那种尖锐的憎恨,他的幽默感以及他对用古怪、无耻的漫画刻画恶魔般的、轮廓鲜明的、极度自信的“雅利安人”的那种顽皮的喜好,都透着他的这种热忱。“雅利安人”是他在恐怖的往昔中遇到的(用他的话说)“动物学”样本。
当然,我们谈到了《休战》,那本书记录了他从集中营回家的漫长旅程,是今年的斯特雷加奖[2]真正的“发现”。在此之前,他的处女作《这是不是个人》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国外获得诸多赞誉,那本书是他在匆忙中写下的,为的是“与他人一起分享”,在他从奥斯维辛奇迹般的返乡之旅结束后不久被出版,而那个时候文学事件所能激起的公众关注并不如今天。“你知道,对于斯特雷加奖我并不感到心烦。”他兴奋地说着,带着他浓重的皮埃蒙特口音,“当然,如果能获奖我会很高兴,但未能获奖我也一样高兴,毕竟我已经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无论如何,它是我在文学世界第一次活生生的体验,”他停顿了片刻,有很多次这样的停顿,他的脸上会流露出微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的眼睑因为兴奋而颤抖,直到他完成剩下的句子,“但是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外来物体。”
“我为什么会写这本书?”他继续说道,自问自答着,“《休战》的历史就是我在那些年里向我的朋友讲述的所有故事的历史,一字不差。在咖啡馆里,在家里,在坡街上一起散步时,我对都灵的少数几个密友——你知道,就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那些朋友——讲述这些故事。他们经常会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出版出来?”又停顿片刻。“我的闲暇时间,我自己的欲望和他人施加给我的压力,我生命里的方程式达到完美平衡的一天终于到来。”一个外来物体、方程式。然后,他又用他精确的、科学的语言说道:“《休战》花费了我200个小时的时间,一章一个月。如果你认为我只能在下班后、利用晚上的时间写作,而且在下笔前还要再花差不多一个小时调整我的状态的话,你也可以说这本书是花费了三四百天才写完的,或者说,用了一年的时间。”
一个必须要问的问题是,在《休战》突然广受欢迎和《这是不是个人》再版之后,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一个同样也是化学家的作家,还是一个写出了几本书的化学家?“哦,化学家,对此毋庸置疑,我们不要混淆了。我的这两本书是在偶然中写出来的。”
众所周知,普里莫·莱维是(都灵市外)塞蒂莫一家树脂和油漆工厂的技术主管;在那里,作为一名管理人员,他要接待客户,带他们参观工厂,向他们展示设备。他并不是特别享受这些。即使,时不时地,在工厂里或者在他去莱茵兰的频繁出差行程中,他很乐意向那些曾和法本化学公司[3]合作的德国工业家们展示被刺在他手臂上的那个数字,他会向他们这样自我介绍:“(我是)莱维,你好。”(他会字斟句酌地先说出自己的名字,确保击中目标。)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他的这项乐趣。
莱维更享受他作为科学家的工作。他真正的职业——他用的是这个词的法语(métier)——让他着迷。比如,客户可能会问他要一种特殊的符合特定机械、技术和电学标准的树脂;比方说对方可能需要一种用于大西洋邮轮上的散热器的油漆,这种油漆能够在特定的使用期限和特定的温度下承受海洋中含盐分的气体环境。他的工作就是研究这样的案例。然后他每天晚上沿着阿庇安街回家,回到翁贝托国王大街上他居住的那栋新艺术主义风格的大楼,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整洁、空气清新的书房,他最喜欢的书都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其中有很多书的作者都是自相矛盾的幻想家和反叛者——维庸、拉伯雷、斯威夫特、康拉德,还有一些意大利经典作家,比如但丁和阿里奥斯托,但是没有福斯科洛或莱奥帕尔迪的作品,后两者由于他的学生时代而永远被“阻隔”在他的脑海之外),然后他改头换面——用他的话说——成了一位作家。但不是一位偶然的作家,而是一位真正的、地地道道的作家。他深知这一点,即便在他佯作谦虚时。
鉴于他身上的那种皮埃蒙特式的严格和不妥协,人们可以允许他带着一点儿顽皮。他让自己立刻回答说,他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化学家,偶然写出了两本书。然后,随着他对自己的主题的讨论逐渐升温,他开始逐渐接近那个真实的答案。他的答案很简短,但很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看,今天写作给我带来的快乐也许超过我当一个化学家的快乐,但是我真正的雄心,我隐蔽的渴望和梦想,就是在这两者之间寻得某种一致性。让我解释一下:我想向更多公众讲述可以说明科学研究的意义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以贴近真相的方式,对在实验室的秘密世界里发生的一切迷人的事情的记录;记录的不过是对人类而言最古老、最神秘的感情的当代版本,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刻——比如是否该杀死那头水牛,或你是否会找到你在寻求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基于矿工、医生、妓女生活有一整套的叙述传统,然而关于化学家们所经历的冒险的描述却几乎没有。”
他抬起头,笑了笑。他还没有说完。“科幻小说?”我问,我想起他的那些短篇小说。“对,科幻小说。这类小说有很多主题都让我觉得有趣、迷人。我把科幻小说看作伪装的道德故事。我在空闲时间,或者从管理工作的间隙尽力挤出一点时间来写了几篇。”我问他是否有将这些小说结集出书的计划。“在未来几年里,我很乐意这样做。现在,它们和《休战》的相关性会令人困惑,”惯常的停顿,“自然,只要他们同意出版。”他补充道[4]。
“所以关于集中营的经历你已经写完了吗?”“绝对没有更多的话了。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已经说了所有我该说的东西。都结束了。”也许就未来的主题而言,它已经完成自身的角色了。但是那些人物还在,那些问题还在,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为什么“金发碧眼的那些人本质上是邪恶的”这一点仍是个谜——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还没有得到解释。莱维在战后花费了好多年,小心翼翼、持之以恒、不知疲倦地在全欧洲追踪98号劳动队的潘维茨教授[5]的下落——他就是《化学考试》那一章中的人物。他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完成未竟之事,去理解他的人性中“最秘密的部分”。或者说,去理解他的非人的部分。最后,他发现对方已经去世了。
《休战》中那些外向的、疯狂的、流浪汉般的人物呢?在他谈话时这些人物不停地出现。比如,塞萨尔,那个“太阳的孩子,每个人的朋友”,那个江湖医生、骗子,喜怒无常,天性欢乐,鲁莽而纯真。“当然,他的真名不是塞萨尔,但是请不要写出他的真名;他现在生活在罗马,在一个要承担道德和财务责任的位子上。我的书可能会给他带来伤害。有一次他写信跟我说,罗马人都太精明了,你在罗马什么工作都做不了,你知道,他说的是他个人意义上的那种‘工作’,他想搬到北部去,问我能不能给他找个妻子。在《休战》出版后,他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也许他不能理解我试图做的事情,又或许他觉得很失望。但是请不要写出他的真名,我不想对他有任何冒犯。”
他甚至也不想让那个希腊人莫多·内厄姆不高兴,他花了20页的篇幅来描写这个人物。内厄姆在自己被与文学史上那些最著名的形象并置时也能泰然自若,他是一个超级希腊人,一个狡黠的生意人,推崇无政府主义,毫无妥协,带着他怪异的男子气概,有着月光下的夜鹰那样贪婪的表情。他生活在萨洛尼卡,当然他的真名也并非莫多·内厄姆。“但也请别写出他的真名,也许他现在是个体面的人物。”他很愿意去萨洛尼卡会会莫多·内厄姆,但是他害怕自己可能不会认出他来,他害怕发现对方因为“人类文明生活的所有陷阱”而变得苍白。
不,他不会再写关于集中营的任何文字了,所有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带着一种无畏的超然。现在《休战》正在角逐坎皮耶洛文学奖,事实上,它离摘得这个奖项仅一步之遥。莱维几乎是错愕的,他担心会冒犯到像来自贝隆奇家族[6]这样的人,担心后者会将之视为一种冒犯(鉴于他们对他表示了那么多的善意)。“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明白的。所有工作都是别人操办的。一切都是在我没有首肯、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现在,普里莫·莱维博士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自己的夏季西服,对我们致谢,为自己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他必须要回到工厂,去研究他那些麻烦的树脂和漆料,要带领重要客户四处参观,也许他们中有一两个也是金发碧眼的体面人物,也许他们曾是法本化学公司的模范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