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有难以忍受的病痛、没有治愈的希望、能够明确地表达意愿、没有患者期望的治疗手段。
这是实施安乐死的四个基本条件。
但痛苦该如何测量?
治疗到何种地步才算是没有了希望?
瑞士、荷兰、比利时、美国、西班牙、日本,
从西方到东方,在允许或不允许安乐死的国度,
聆听医生、患者及其家属支持或反对的声音,
思考终将到来的“最后的日子”。
作者介绍
宫下洋一,18岁只身赴美,就读西弗吉尼亚大学外语学院。毕业后,进入西班牙巴塞罗那大学研究生院,获国际学硕士学位、新闻学硕士学位。掌握法语、西班牙语、英语、葡萄牙语、加泰罗尼亚语等多门语言。以法国和西班牙为中心,在世界各地取材。代表作有《寻找卵子:探访世界不育、生殖医疗现场》(获小学馆非虚构文学大奖优秀奖)等。
部分摘录:
剩下的人生,还有16个小时 “这一点我可以很明确地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年龄迎来死亡。这是我如今唯一的悲哀吧。因为之前我从未生过病。但我并不怕死哦。与这个无法忍受的痛苦相伴、慢慢死去才是最恐怖的……”
2015年9月,在西班牙南部疗养胜地马尔贝拉度假的68岁的瑞士女性约莱尔·文努突然感到背部疼痛。在当地接受B超检查后发现胆结石,成功做了摘除手术。然而,在那之后疼痛也有增无减,于是又做了CT检查,发现是胰腺癌,被告知仅能活半年。
我与文努见面,正好是在道丽思死后一个星期。她和丈夫安德鲁斯·由布林克(72)住在巴塞尔郊外一家静静伫立的高级旅馆里。她将与英国老妇人在同一个地方,由普莱西柯协助自杀,计划第二天早晨施行。从这一刻起,她所剩下的时间大约是16个小时。此时我也体会到了死亡时间被设置好的违和感。
这次没有普莱西柯作陪,只有我和夫妻俩三个人见面。她什么也没叮嘱我。我稍微提前来到约定的旅馆,检查完写在笔记本上的问题后,向前台走去。我假装是文努的朋友,工作人员同意后,服务员把我引到电梯,用卡解除了电梯锁。
这次究竟是什么样的患者在等着我呢?会跟上次一样冷静地交谈吗?如果她突然哭起来怎么办?针对各种情形,应该如何应对?摆出过于同情的表情太做作,反之,态度平淡也不自然。总之,顺其自然吧。我就这样说服着自己,敲响了房门。
“正等着您呢。”
丈夫由布林克一脸平静地打开了房门。这里与道丽思所住的旅馆房型不同,是大型连锁酒店里常见的所谓的“舒适标准间”。
消瘦的文努蜷缩着卧在床上,沉重缓慢地向这边伸出了右手,悄无声息,想要握手。说着“初次见面”的脸上没有笑容。我还没怎么见过初次问候时不带微笑的欧洲人,开头就有点尴尬。
首先我不知道坐哪儿好。坐在床前的话,她就得支起上身,坐在另一张床上又太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就必须转过身来。若是护士的话,可以轻松地将患者的身体转过来,就不必为此烦恼了吧。
“随便坐哪儿都好。我一动弹,浑身剧痛,所以只想保持这个姿势。”
听文努这么说,最终我将床前的椅子移到正对着她视线的地方,坐了下来。房间里只有两个旅行箱,仿佛他们夫妻俩是来旅游的。由布林克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文努说,她殷切希望瑞士这样的举措能够推广到世界各地。她允许我用她的真名报道。但是她拜托我,照片只能用背影。4个月时间里,她的体重从60公斤暴瘦到43公斤,所以她不想被拍到“瘦骨嶙峋,丑陋不堪的自己”。
无神论者 文努与由布林克相识于40年前。他们都离过一次婚,又同是妇产科医生,因此两人相敬如宾。他们辗转于阿联酋、阿曼、瑞典等国,整日埋头工作。几年前两人退休,来到了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的别墅,度过了奢侈的日子。
文努的大半生都贡献给了瑞典的医学界,对于祖国认为安乐死和协助自杀违法的方针,她叹息说完全无法理解。
“从世界范围来看,我们国家属于福祉国家,国民的生活应该受到保护,可对于人的死亡问题,连提也不提。瑞典宗教色彩不浓厚,所以也应该不是由于伦理问题。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不讨论一下。”
她说由于使用了吗啡,所以采访时的痛苦是“10个等级中的3级”。可是,第二天早上,由布林克透露说:“您走以后,她一直痛到早上,连觉也没睡。”此时文努的状态是只能勉强走个十几米,饭后一直深受恶心和腹痛之苦。
在被预告死亡的人面前进行采访的体验,在我的取材人生中,已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一周前。由于是不同一般的采访,所以我在传达了提出的问题可能会有点失礼之后,决定直言不讳。
“明天,您真的觉得可以去死了吗?”
正因为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文努才特意赶来瑞士,我的问题有点愚蠢。但是,想要自杀的人,不也有临到头放弃的吗?
还没听完我的提问,她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当然了。这是我自己的死。我为什么要忍受痛苦的煎熬活下去呢?我忍到底会有什么奖励吗?我是无神论者,可不相信神灵和死后的世界……”
在欧美,反对安乐死和协助自杀的大都是宗教机构或基督教系的政治机构。因为“只有神能够主宰人何时、如何去死”,所以自己寻死是剥夺了神的权威。文努继续补充道:
“其实,今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说普莱西柯造成了麻烦。报道说她进行协助自杀的公寓周边的居民在投诉,貌似是要强迫她搬家。今后她要在工业区进行协助自杀了吧,我想尽量避免这样,如果是那种死法的话,还不如找其他机构呢。”
不断有人投诉普莱西柯和路艾迪使用的公寓,这件事我从他们两人那里也听说了。然而,投诉是由于附近居民和餐厅的老板“不喜欢附近每周都有人死”的心理。搬家定在下个月。
文努成为普莱西柯经营的LIFE CIRCLE的会员,是在2015年11月,3个月后,她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原本她决定在2016年1月14日执行安乐死,但因为程序上的问题,时间被延后了。
“他们联系我称,我寄到LIFE CIRCLE的资料丢了。本来身体就不舒服,还得特意从西班牙跑到瑞典再寄一次诊断书。我失去了对普莱西柯的信任,心想,把死交给这种人不要紧吗?最终我被排到3月份,但我强烈要求提早到了2月份。”
她想尽快死亡,哪怕是提早一天。身为医生,她深知自己的身体今后不可能治愈。这一期望绝无虚假,从她的表情里就可以看出。然而,让我震惊的是,注册成为会员后2个月就可以自愿死亡这件事。
“您现在希望尽早离世,是吧?”
“总之,我想快点从这个痛苦中解脱出来。脏器不断被破坏,只有痛苦在侵蚀我的身体。作为医生,我很清楚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我。”
文努作为一名退休医生,此时又作为一名患者,也有不满要诉说。
“世界各国都流行缓解患者疼痛的缓和疗护,我认为毫无意义。那只是欺骗,根本缓解不了我的疼痛。我知道它对特定的癌症有效,但我的癌症带来的是非常不愉快的痛苦啊。”
时间到了下午5点30分。鲜明的橙色、红色和紫色的晚霞在窗边辉映,丈夫由布林克静静地倾听着妻子的诉说。
身穿白色薄毛衣的文努,从刚才起就几乎没有改变过姿势。由于后背和胃部附近的疼痛,她在腰部垫了一个枕头。虽然知道她身体不适,但是我还有必须要问的问题。
“您有孩子吗?”
“有,女儿43岁,儿子40岁。”
“他们在这家宾馆里吗?”
“不在。”
“那么是留在瑞典了吗?”
“是的。”
文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单调地回答是或不是。可以感受到母子关系并不融洽。道丽思曾说,有孩子的话,或许会做出其他选择。那么文努怎么想呢?
“您不伤心吗?”
“不,我没事。孩子们也一样。”
她异常冷静。如果是小说和电影的世界里的话,此处热泪盈眶也不稀奇,但是,现实却与之相反。
“在瑞典,我已经与二人告别了。这个决定是我个人的事。死的时候我不想让孩子们看到。我只想让丈夫看着我最后的样子……”
前面已经说过,两个人是再婚,两个孩子是文努与前夫所生。儿子常年与他们关系疏远,几乎没有机会见面。然而,向他传达选择这个死法的决定时,儿子表示理解,并前所未有地开始支持母亲。关于女儿,文努只字未提。母女关系大概很复杂吧。
我与她的儿子同龄,我的母亲70岁,与文努差2岁,因此觉得与他们很亲近。如果处于同样的状况,我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呢?如果我的母亲像这样与父亲一起待在外国宾馆的一个房间里,迎接人生的最后时刻……即便如此,我也想陪她到最后。想要守护她逝去的瞬间。我反射性地想到这些,是因为日本人的家族观吗?
离别时分的玩笑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坐在窗边注视着妻子的由布林克。
“知道她生病时,您是什么样的心情?”
人们常说瑞典人不论男女,漂亮的人都很多。想必他年轻时一定很帅气。他姿态优雅,显得很年轻,看不出已经72岁,说话方式也儒雅稳重。
“在候诊室里,听到她得了胰腺癌时,我以为只是开玩笑。我笑着说不可能,但她的表情没有变。我深受打击。总之,这个病就是活不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自己是医生,应该很了解这一点,但是我第一次明白,如果是亲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您是怎么战胜这些的呢?”
“是时间呀。对,是时间。时间从痛苦中拯救了我。可是,我还想跟她长久地在一起啊……”
背对着由布林克的文努,此时,伏在床上轻声低语了一声。那声音是如此微弱而嘶哑,他一定没有听到。
“我也是……”
我询问16个小时后将变成单身的由布林克,今后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在第二天早上注定成为“先妻”的文努面前,问他这种问题,或许有些欠妥,但他坦诚地道出了心声。
“不清楚。后天我就坐飞机回瑞典。但是,今后的生活我还没有想过,或者说,不愿意去想,才是我现在的真实心情。”
最后我请求为他们两个人拍张照。前面说到文努抗拒正面照,但她挣扎着坐起身,靠在丈夫的肩上,由布林克微笑着侧首注视着她。与即将逝去之人的最后一张照片(参见卷首插图),是微笑着的。“您这个笑容是……?”我一边问着没礼貌的问题,一边又后悔自己失言。
“没关系的。40年来,即使痛苦的时候,我们也是笑着挺过来的。直到最后我都想看着他的笑脸。”
耳旁传来文努的话,一瞬间,由布林克失去了笑容。这位男士是真心地爱她的吧。
约定好的1个小时的采访时间过去了。我不能剥夺两人最后的时光。我和由布林克约定在她“沉睡”后的第二天早晨,一起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