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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 2022年6月26日

简介

我见过的不幸太多了,从来没有沮丧过。 ——陈年喜
这本书收录了陈年喜21篇非虚构原创散文。 书中写了一群平凡而朴素的劳动者的故事。 他们是爆破工、运石工、乡村木匠、农夫、农妇、小作坊老板…… 而作家自己的故事,贯穿始终:在地下五千米开山炸石,在烟尘和轰鸣中养家糊口,在工棚和山野中写下诗篇,记录命运的爆裂和寂静。 他们虽历经生活的磨砺,却淳朴而硬扎,沉静地诉说关于亲情、爱情、死亡、欲望的生活主题……
这是一本生命的书,也是死亡的书,归根到底,是一本生活的书。 世界是什么样子?生活是什么样子?我的感觉里,除了绵长、无处不在的风,其余都是尘埃,我们在其中奔突,努力站稳,但更多的时候是东倒西歪,身不由己。

作者介绍

陈年喜 生于1970年,陕西省丹凤县人。 曾从事矿山爆破工作十六年; 数百首诗歌及散文、评论文章散见《诗刊》《天涯》《散文》等刊; 2016年冬应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邀请,赴美诗歌交流; 获2016年第一届桂冠工人诗人奖; 2019年1月出版诗集《炸裂志》; 2021年6月出版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陈年喜高中毕业之后便外出打工,爆破工是他至今做过时间最长的职业。 成长在秦岭脚下,从小浸酝于老家的秦腔、鼓书等传统文化,陈年喜将其视为自己的文学启蒙。 在矿山工作期间,陈年喜开始不间断写作,他灵感如泉涌,在炸药箱上、在岩石上、在床铺上,他笔下的诗篇和故事如泉水般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 2015年离开矿山后,陈年喜在贵州、北京等地辗转。 2020年,陈年喜确诊尘肺病。现在,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仍在继续写作。
已出版作品: 《炸裂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部分摘录:
吃相凶猛的人 一 朝子是我家邻居。在他三十九岁那年死于一场至今成谜的矿山事故之前,我们一直是最说得来话的人。
在我老家这地方,名字带朝字的人很多,并不是梦想将来庙堂朝觐做官为宦的意思,就是随口一叫就有了。在吃饭都艰难的日月,没人把名字太当回事。但朝子长到二十岁就不再接受别人朝子、朝子地叫了,红着脸反驳对方说:“是你家朝子呀?我是我家娘老子的朝子。”为此没少与人拌嘴。当然,拌到三十九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至于在那边还与人拌不拌嘴,没人知道了。
朝子是个好吃家。
他惊人的吃相第一次出现是在初中二年级。那是一九八六年春天,地点是就读的中学,他刚过十二岁。
十二岁上到初中二年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差不多算一个奇迹,但对朝子一点儿也不奇,他四岁就上小学了。那时候,生产队忙,家里也忙,天晴天阴都有忙不完的活儿,春播秋收,麦子玉米,缝补浆洗,一茬压着一茬。朝子妈又是生产队长,别人不上工她得上,有句话叫:“有工夫生,没工夫养。”娘老子没工夫管他,他就跟着姐姐小丽往学校里跑。先在课堂上捣乱,用小棍儿扎哥哥姐姐们的屁股,或扒他们的裤子,不知怎么慢慢就老实了,老师让学生回答问题,学生还没答出来,他就答上来了。
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这个花,是梨花。在我老家这地方,就数梨花开得正应景。桃花、杏花、山杜鹃们都在路上赶呢,梨花连叶子也没长开一片就开了。中学操场西边有一个乒乓球案子,墙根儿有一棵梨树,老得已不成样子,粉白粉白的梨花开了,开得不管不顾,它一边开一边落,也落得不管不顾,粉白粉白的花瓣落了一案一地。但梨花的香气一点儿也不张扬,无影无形,像是怕人知道似的。
朝子端了满满一盆糊汤趴在乒乓球案子上,展开了他前无古人的大吃。糊汤,就是玉米糁汤,是老家主要的饭食。那盆饭太满了,端不动,太烫,也危险,只有趴着吃。没有板凳,案子的高度远远超出了朝子蹲姿的高度,他努力地向上牵引着身子,所以有一条腿只能跪着,才能支撑起身体的高度和重量。
他先是用嘴吸吮,沿着盆沿儿,这盆糊汤实在是太稀了,里面除了瓦蓝瓦蓝的天,也有一枝梨花在开。他用筷子努力地去挑,但筷子上只有一层浆,糁粒与水很快分开了,沉淀了,反倒更稀了。盆面的一角是一堆下饭的菜,像污浊的水面上浮着一条小船儿,载了货,要去很远的地方。那沉浮的发黄的酸菜,是去年冬天家里腌的萝卜缨子,他妈每星期为他准备一小桶,用盐和蒜汁调了,可以尽管吃。在山里,它们一直要吃到三月底,才能接上地里的新白菜。
这一盆饭用去了饭票一斤半,如果用碗来盛,就是四碗。但那时候没有同学用碗打饭,用的都是搪瓷盆,深的浅的,白的蓝的,色彩五花八门,有细心的人家在盆底写上使用者的名字。整个吃饭的时间,学生食堂外面窗口下排着长长的队伍,前面已经吃完洗过了盆,后面的依旧在排着。所以没人用碗,待你吃完了第一碗,再打第二份,早又饿了或者饭早完结了。
朝子吃得山呼海啸、旁若无人,他的嘴像河马的嘴,拦截住了倾泻的饭流,但还是有汤水从腮边流下,他用筷子又拦挡了回去。他不知道有些人在偷偷看着他,这其中就有我。吃到一半,大约是饭已经冷却下来,他端起盆往嘴里灌,像电影里好汉们大碗饮酒似的,但气势要足得多,逼真得多。初春是有风的,梨花季节的风是真正的春风,带着湿意,也夹着寒意,混合着数不清的万物尘屑在空气里游荡。朝子把它们的一部分也灌进了肚子,所以他的小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
没有人记得朝子的这盆饭什么时候吃完的,到底吃没吃完,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吃得这样凶猛。至于后者只有我知道,他把饭票弄丢了,那时候饭票金贵,但丢饭票也是经常的事。学校食堂实行的是饭票制,见票打饭。食堂窗口一到开饭时间,一长排小燕似的孩子,举着花花绿绿的饭票和饭盆。在吃这盆饭之前,他整整饿了一天一夜。这一天是星期三,这一天早上他爹刚刚给他交了灶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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