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澳大利亚的一个偏僻小镇附近有一座战俘营,里面关押着日本、意大利等国的战俘。日本战俘与西方人之间存在巨大的心理隔膜,这让本就烦心事缠身、内斗不断的战俘营长官头痛不已。战俘营附近的小镇上,初为人妻的爱丽丝邂逅意大利战俘詹卡洛,由此产生一段意料之外的纠葛。与此同时,自杀与越狱的念头在日本战俘间酝酿,小镇居民生活在惶恐不安中。
作者介绍
托马斯·肯尼利(Thomas Keneally),澳大利亚国宝级作家,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得主,四次获布克奖提名,1982年凭借代表作《辛德勒方舟》获奖。作为一位富有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家,肯尼利的创作灵感多基于史实,擅长在时代背景下刻画人物的情感与心理,呼唤正义与人性。
部分摘录:
第一章 爱丽丝·赫尔曼太太的丈夫已经离家两年有余,转眼间又到了十月份,这天的天气异常温暖,二十三岁的爱丽丝坐在门廊里,正在给公公的衬衫缝扣子。赫尔曼一家住在加韦尔以西三英里1处,门外是一条满布车辙的沙土路。这时,爱丽丝突然发现,一辆军用卡车沿着沙土路开了过来,缓缓停在了路中央。起初,她本以为是卡车抛锚,却没料到那辆车是专门停在那里的。四名持枪的警卫下了车,整齐地排成一行,接着又从车里喊下来六名身穿紫褐色囚衣的战俘。虽然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几个身影,但战俘们异于常人的跳车动作、走路姿势和站立的姿态却瞬间吸引住了爱丽丝。这些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国度,任何人在安全距离内看到他们,都会忍不住惊讶。
相比之下,加韦尔战俘营里的那些意大利人——那些狂热的墨索里尼的追随者——则不会这样引人注目。那里关押的意大利人不仅数量多,还被派到附近的农场干活,爱丽丝的公公邓肯·赫尔曼就曾向管控中心提出申请,让他们给自己的农场也派一名意大利战俘。因此,意大利人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此外,跟日本战俘比起来,他们缺少那种独特的精神气质。
这一带,东方人实属罕见,大概只有一千多人,平时被关押在三英里外的加韦尔战俘营里,很少有人见到。作为一名家庭主妇,爱丽丝的生活几乎称得上是一种苦差,终日忙着做饭,腌咸菜,做水果罐头,喂鸡,挤牛奶,搅拌黄油。下小羊羔的季节还要忙于为羊接生等活。看到这些战俘,她仿佛看见一道道鬼影般惊讶。原本住在羊毛工宿舍里的那些勤杂工全都加入了民兵部队,家里所有杂务都落到爱丽丝肩上。她并不想回娘家,一来回娘家也是做杂务,二来母亲牢骚不断,很难侍候。就这样,她一直住在赫尔曼农场。她的丈夫既是农场主的儿子,也是农场的继承人。
爱丽丝之所以如此关注这些战俘,还有一个原因:她的丈夫尼维尔·赫尔曼同样处于被俘的境地。她心里有种近乎荒唐的想法,认为从这些战俘身上,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尼维尔的状况。
部队撤离时,尼维尔与数千名战友滞留在克里特岛的海滩上,错过了最后一艘友军的救援船——或许根本没有资格登船。随后,他跟几名同伴登上了一艘向东行驶的希腊帆船,朝距离土耳其不远的希俄斯岛赶去。到了深夜,他们又分别乘上了几艘更小的船,朝亚历山大港行驶。这些都是尼维尔的一个朋友在信中说的,他便是通过这种方式逃回来的。此外,他还在信中提到,尼维尔把登船的机会让给了一个身患肺炎的人。尽管邓肯对此深信不疑,但爱丽丝却有些怀疑,不知他的话究竟是事实还是为了安慰自己。至于为什么会怀疑,她也说不清楚,总之不是因为她觉得尼维尔不够好。不管怎样,在德国人占领希俄斯岛时,尼维尔还待在那里。
“至少他曾放手一搏。”每逢提起儿子逃往希俄斯岛一事,邓肯总会这样说,“至少没有坐在那里,干等着那群混蛋的卡车开过去。”
后来,尼维尔给家里写了封信,信中提到在希腊九死一生后,他又几经长途跋涉,辗转于轮渡和列车之间,最终沦落到奥地利东部一个名叫艾希贝格的地方,被关在一个战俘营里。爱丽丝随后搜罗了一些食物,打成包裹后,通过悉尼红十字会寄给了尼维尔。在七月份的最近一次来信中,他对爱丽丝寄去的食物赞不绝口,而且还提到冬季过后,他们被派到农场干活,虽然只出去了一天,但心情十分愉快。由于信中很少提到被俘生活的细节,她根本想象不出丈夫过着怎样一种生活。因此,她只有眼睁睁地望着这些战俘,仿佛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些启示。
据说,眼前这些穿着囚服站在路上的苦力来自一支曾“放手一搏”的部队,就像邓肯评论自己儿子时所说的那样,所以这支部队中只有一千多人到了加韦尔战俘营,还有一些散兵游勇躲到了乡野地带。他们本想做最后一次疯狂的抵抗,无奈碍于形势所迫,最后不得不投降。这样说来,尼维尔在克里特岛和希俄斯岛的做法还算明智。所幸的是,他没有落在日本人手里,而是被欧洲军队俘虏。
爱丽丝仔细观察后发现,从车上下来的六名战俘里,有两个岁数比较大,跟几名看守的年龄不相上下,其余四人则比较年轻,还只是半大小子,根据沦陷区传来的消息,他们都是些童颜兽心的魔鬼。很快,路上又驶来一辆军用卡车,这辆卡车朝着邓肯家的篱笆倒退了一段距离,随后货箱渐渐升起,装在里面的鹅卵石哐啷啷地倒了一地。货箱再次落下,卡车疾驰而去,仿佛正急着赶往别处运送石子。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几名战俘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
眼下,只剩下运送警卫和战俘的那辆卡车。警卫们只有四支步枪——似乎是另外一场战争中剩下的武器,跟邓肯那支十分相似。卡车司机没有携带武器,他从车上拿出六把铁锹,扔在了地上。警卫一边比画,一边用英语大声吆喝,命令战俘捡起铁锹。战俘的反应算不上迅速,态度介乎唯命是从和消极怠工之间。一名警卫来回踱着步子,指着土路上的沟壑和车辙,示意战俘把石子填进去。这条土路恰好经过赫尔曼农场,但若说仅凭这堆石子就能将这条路修补得像模像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六名战俘一动没动,丝毫没有朝那堆石子移动的意思,更看不出有任何铺路的渴望。几名警卫不停吆喝着,手里的步枪像哑铃般时起时落,不停地催促着。战俘们只好阴沉着脸,极不情愿地铺起石子来。铁锹缓缓地插进石子堆,刺耳的摩擦声中仿佛带了些轻蔑。他们把石子填在坑洼处,似乎巴不得每锹下去填补得越少越好。
司机的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冷漠——这种冷酷而厌倦的神情爱丽丝并不陌生,在一些下等兵的脸上经常能够见到。司机坐回到驾驶室里,把卡车开到一株高大的桉树下,然后熄了火,坐在车门下方的踏板上抽起烟来。天气令人觉得无比烦闷,四下里乱蝉嘶鸣,望着这些中年警卫和穿着紫褐色囚服的、懒洋洋的战俘,爱丽丝觉得此时恰好需要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去打破这阵烦躁。这个人会是她吗?
按理说,她应该站起身,拿着手里的衣服和扣子走进屋去,装作要去厨房的样子,这样做才更恰当。看到这些战俘时,除了惊讶外,最自然的反应便是躲起来,因为这些人——或是他们的同胞——曾在中国的南京大肆残害妇女,戕害儿童。她见过报纸上的照片,那些令人不忍直视却又不能不看的照片。从那时起人们便开始不停地追问,若是遇到白人妇女和孩子,这些凶徒又会做出怎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此时,她发现几名警卫已经走到土路的远处,在几棵赤桉的树荫下避起暑来。眼前的态势看似平稳,实则暗藏危机,几名战俘随时可能冲向警卫,他们手里的铁锹锋利无比,攻击能力不下于几支步枪,只要一名战俘发起袭击,抢下一支步枪,几名警卫要么被铁锹拍扁,要么便会被砍伤。接下来会轮到谁?赫尔曼一家,特别是她自己。此刻公公邓肯不在附近,而是开着拖拉机到那块五十英亩2的小围场耕地去了。事实上,几名警卫看似有些怠惰,但并没有放松警惕。几名战俘即便逃跑也无处可去、无处可藏,因为这一带常见的只有白人和原住民,亚洲面孔太过显眼。
对爱丽丝来说,每天的家务安排令人无比烦闷,按照平日的习惯,她已经在炉子上煮了汤。很遗憾,她此时必须进屋去看看煮得怎么样了。即便是在最炎热的天气里,邓肯中午的胃口也着实不小,只有在接羔季和堆谷草的时候才会出现例外。于是,她最终还是转身进了门,穿过走廊,把手里的针线活丢在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随后便开始剥土豆、煮土豆。不过她对那些战俘的好奇心却变得越发强烈起来。趁着土豆还没煮熟——爱丽丝对火候的把握已经到了十分精准的地步——她再次走出了屋子,想看看那些战俘还在不在,看看他们究竟有哪些异于常人之处。爱丽丝知道,只要走出门廊,炽热的阳光便会无情地扎在自己身上。一阵西风拂过脸庞,爱丽丝的心里再次冒出了那个固执的想法:这些战俘与尼维尔一样,被人逼着做苦役,如果对这些人好些,或许尼维尔的境况也会有所改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自己也无法解释。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厨房,从橱柜旁的一个盒子里摸出两个剩下的柠檬——后门外就有一片不太像样的果园,这两个柠檬便是从果园里的两棵柠檬树上摘下来的。她把柠檬切成片、挤出汁,倒进一个罐子里,然后打开冰盒,凿下几块冰放在里面,接着又撒了不少白糖——远比她平时放得多——最后在水龙头下接了些水,搅拌均匀。她不想让公公看到这些,因此动作必须要快。
柠檬水冲泡完毕,她找出一个锡盘,把罐子放在上面,然后又准备了六个杯子——其中五个分别给警卫和司机用,另外一个给几名战俘共用。准备就绪后,她托着锡盘穿过走廊,走出了门廊。窒闷的空气似乎已经凝固起来,炽热的阳光打在额头上,让她清醒了些,让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富于人性关怀的。十月份便已如此炎热,等到夏天一定会更加难熬。她把盘子放在地上,开了大门。她知道,几名警卫虽然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却密切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接着,她托起盘子,走到刚刚卸下的鹅卵石堆附近,放下盘子后,转身回去关了大门,然后又端起这盘微不足道的善意,朝在树荫下歇息的两名警卫走去。
“好心的美人儿啊!”一名警卫看到了装着柠檬水的罐子,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两名警卫看起来饱经风霜,全然不像尼维尔被派往中东时那般英气勃发,倒像是在娘家农场里干活的那些打工仔。娘家的农场在库南布尔附近,在年轻人赶赴战场前,许多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四处寻找差事,这给农场带来了些许希望。
“天气真是够热的。”她对两名警卫说着,分别给两人倒了一杯柠檬水,并且表示希望这水足够甜。接着,她又到远处的两棵树下,给另外两名警卫送水,最后又给四处闲逛的司机倒了一杯。
“我想给那些战俘也倒一些,你们不会介意吧?”她问警卫。
年长的两名警卫彼此对视了一眼。
“用不着太好心了,太太。”其中一个人说道,“过一会儿,我们会分给他们一点的。”
“可是天太热了,换作谁都受不了的。”
“是的,不过之所以惩罚他们,是因为这几个家伙到处生事,煽动其他战俘罢工。上校说,必须让他们出些力气,否则就把他们的鸟蛋扯下来。不过要我说,这根本不顶用。”
“管他呢!这群狗娘养的必须把活都干完才行。”卡车司机说着站起身来,“我说话太粗,太太请别见怪。”
“我丈夫也是个战俘。”爱丽丝说着,知道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我想对他们好点,但愿有人也能对我的丈夫好点。”
“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感恩呢,亲爱的。如果做了这群人的俘虏,他们可不会这样好心的。”
“要是不违反规定的话,我还是想给他们喝点。”
一名警卫叹了口气,扛起步枪走出了树荫,冲几名战俘挥了挥手。六个战俘正在石子堆和需要修补的路面之间来往穿梭,见到警卫的手势后,纷纷放下了铁锹。其他几名警卫则摆出射击姿势。爱丽丝把锡盘放在一个树桩上,然后倒了六杯柠檬水——尽管其中的五个杯子已经被用过。她不知道要不要看着他们挨个喝完,只是把托盘递给了最近的一个战俘。
这名战俘是所有战俘里最年轻的一个,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五官生得十分精致,甚至有些女性的柔美。他微微鞠了一躬,嘴唇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个人可要小心呢。”一名警卫叫道,“他可是个‘闪电’飞行员。不过可惜的是,他的飞机坠毁了。”
警卫说着,哧哧笑了起来。年轻人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奚落。在爱丽丝看来,他接过杯子、鞠躬、喝水的一系列动作里,流露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宗教般的礼仪。喝完后,他再次鞠了一躬,把杯子放回到托盘上。其他几名战俘也相继接过杯子,但在礼仪举止方面,没有一个能和他相比。
趁着他们喝水的工夫,爱丽丝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除了那个帅气的小伙外,还有三个小口扁唇的孩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在接过柠檬水时,每个人都微微点头鞠躬。接着,一个年纪较大、跛脚驼背的战俘走了过来。爱丽丝看得出,起初他并不想接过杯子,但迟疑了几秒后,似乎觉得杯壁上凝结的冷气实在诱人,一张拉长的脸上浮现出令人难以索解的神情。最后走过来的战俘身材单薄,年纪跟跛脚的那位差不多大,紧皱的眉头间透出一股谨慎和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