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文史大家金性尧在注诗之余熟读清史,深谙清代掌故。此部作品是其有关于清史的随笔结集,包含读史札记、闲谈文化掌故、解读历史迷思、重大历史事件背后的故事,以及点评著名历史人物等诸多方面。 《炉边话清史:从朝堂到市井》不同于一般历史类作品,并非编年史、大历史,而是在史海中撷取一些小掌故,编缀而成。金性尧功力深厚,深入浅出,评史论人议事时,文史结合,常有独见。
作者介绍
金性尧,笔名文载道,别号星屋,浙江定海人。作家、文史学者、资深出版人。青年时代曾主编《鲁迅风》《萧萧》《文史》等杂志,后任职于上海古籍出版社。著有《伸脚录》《土中录》《饮河录》《炉边诗话》等。晚年倾力编注《唐诗三百首》《宋诗三百首》《明诗三百首》。
部分摘录:
明清的清算豪门案 上 “豪门”一词,虽是近几年所新起的,但其事实及其阶级,却是由来已久。孟子“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云云,这“巨室”恰好拿来作今之“豪门”的注脚。至于豪门的流毒天下,更是古今一辙。而它被政府制裁清算,单是明清二代,就数见不鲜。史书之所谓“籍没”或抄家一部分即是历史上之“清算豪门案”。但其规模之大,当以本篇中所述为最(指明清二代)。其财产清单上所载仅纯金一项,若易为今日之“条子”,其数已足惊人听闻了。
本篇所述的是明嘉靖时之严门(严嵩及儿子世蕃)及清嘉庆时的和(珅)门和其结局。但因限于篇幅,故只能志其梗概而已。
严嵩(字惟中,分宜人)及其儿子世蕃,在张廷玉《明史》中,是列于《奸臣传》中的,说其“济恶贪蒏无厌”,又说其“窃政二十年,溺信恶子,流毒天下,人咸指目为奸臣”。世蕃则“剽悍阴贼,席父宠,招权利无厌”。综观其全传所载,其父子劣迹约如下述:欺君蒙上,独揽要政,植党营私,包庇嬖佞,通谋外寇,贪污好货,鬻卖官爵,诬害贤良,纵子不法,恣情声色,残虐百姓,强夺民物……及私生活之荒淫糜烂。
自来一切权奸之起家,不外能对主子之谀媚蒙蔽,甚至“济恶”。严嵩之最初见悦于世宗。由于当皇帝将加尊谥时,嵩即乘机凑趣奏言,“庆云见,请受群臣朝贺,又为《庆云赋》《大礼告成颂》奏之”。这一来,就立下他日后接近君侧,专政弄权的地盘,而且接着又加衔太子太保,赏赐乃与辅臣相埒。宗藩中有向帝请恤乞封的,也得走嵩门路,嵩便要挟取赂。而此后中央政权即被控制在严氏父子手中,且“非嵩无当帝意者”。至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乃拜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时嵩年六十余,而其精神却爽健不异少壮。其间虽也有被皇帝疏远憎厌的时候,然因其擅长逢承,结果终得弥补成功。如当世宗要加嵩以上柱国衔时,他即以似逊而媚的口吻辞谢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国初虽设此官,左相国达功臣第一,亦止为左柱国,乞陛下免臣此官,著为令典,以昭臣节。”主子听得这样几句话,自然逗得“大喜”的了!
反之,如碰到于他不利的事情时,则就用口蜜腹剑的手段,不惜眼泪鼻涕,下跪作揖,向可以为他利用包涵的人,钻营求援,而其居心又极阴狠叵测。如最初他的位置还在夏言之下时,即对言倚而事之,旋因其子世蕃横行公卿间,夏言欲发其罪,于是闻而大惧,连忙赶到言处“长跪榻下,泣谢乃已”。后知陆炳[1]与夏交恶,遂勾结炳以倾言。而一窥及言失帝宠,即假故构言之罪,置言于死地,夏言终至悲惨地被“弃市”了。又如他被西华门门者所阻,不得入内时,回到家里,父子二人竟会对泣起来。像这种患得患失,反复诡谲,喜怒无常(如他之对赵文华),而又险诈毒辣,以怨报德的行品,正是一个善于纵横捭阖,玩弄手段的权奸典型——也即中国地主性格中最阴险之一面。《明史》所写严嵩的个性,倒确极为生动。
这样的结果,于是就造成了严门声势之炙手可热,士大夫之趋附者,真有门庭若市之概。《明史》有云:“士大夫辐辏附嵩,时称文选郎中万寀,职方郎中方祥等为嵩文武管家。尚书吴鹏,欧阳必进,高燿,许论辈皆惴惴事嵩。嵩握权久,遍引私人,居要地。”以国家堂堂命官,却来做严门的“管家”,其气焰自不难概见。世蕃因嵩晚年的放纵溺爱,遂益骄横贪墨,卖官鬻爵,胡作妄为,史称:
嵩耄昏,且旦夕直西内,诸司白事,辄曰以质东楼,东楼世蕃别号也。朝事一委世蕃,九卿以下,浃月不得见,或停至暮而遣之。士大夫侧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门,筐篚相望于道。世蕃熟谙中外官饶瘠险易,责贿多寡,毫发不能匿。其治第京师,连三四坊,堰水为塘数十亩,罗珍禽奇树其中。日拥宾客,纵倡乐,虽大僚或父执,虐之酒,不困不已。居母丧亦然。好古尊彝奇器书画,赵文华、鄢懋卿、胡宗宪(都是严门走狗,文华且是嵩义子,曾失欢于嵩,乃厚赂嵩妻得解)之属,所到辄辇致之,或索之富人,必得然后已。[2]
这里显明地勾出了一幅豪门生活的剪影,而其间不知耗费了多少的民脂民膏!还有如严嵩生日,总督诸公,皆以紫金镌为文字,缀以锦绮,以珍珠为璎珞,珊瑚为阑干,杂以宝石,袭以香药,网罗围绕,彩绣灿烂,眩目骇人,而世蕃则饰美人为队伍,以代樗蒱。其种种暴殄和奢汰,恐连今天一般豪门阶级也为之自叹勿如!同时,那些向严门攀龙附凤之流,也莫不狐假虎威,恣情纵欲。如鄢懋卿因严嵩保举他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尽握天下的利柄,于是“所至市权纳贿,监司郡邑吏膝行蒲伏。懋卿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岁时馈遗严氏及诸权贵,不可胜纪,其按部常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复因向淮商苛敛,几至激变,弄得“咨怨载路”。虽经御史林润的弹劾,然因“朝中有人”,皇帝也就置之不问了。至于劾严氏父子本人的,则多被谴或被陷害,如叶经、沈炼、杨继盛等,前后死的达十余人。
然而常言说得好:“严嵩的势力也有倒的一天!”这里且让我们跳开一段,来说严门的获谴及其抄家的财产记录吧。
严氏父子最先获罪的原因,由于嘉靖四十一年,御史邹应龙的抗疏弹劾,且以极严正的态度向皇帝保证道:“臣言不实,乞斩臣首,以谢嵩、世蕃!”而结果仅处世蕃等以戍边。翌年,御史林润奏:“江洋巨盗,多入逃军罗龙文、严世蕃家。龙文居深山,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志。世蕃得罪后,与龙文日诽谤时政,其治第役众四千,道路皆言两人通倭变,且不测。”于是乃下诏论斩。圣旨有云(按此旨未载《明史》):
这逆情,你每既会问的确,严世蕃、罗龙文便会官决了,盗用官银财货家产,著各该巡按御史严拘的亲儿男,尽数追没,入官送部,不许亲识人等,侵匿受寄,违者即便拿问。严嵩父子畏子欺君,大负恩眷,并伊孙见任文武职官的,都削职为民。有司拘管当差,余党逆邪,尽行逐治,毋致贻患。[3]
一时坐严氏党被论罪者,有兵部魏谦吉,工部刘伯耀,刑部何迁,副都御史董威,佥都御史张雨,应天府尹孟淮,光禄卿胡植(与嵩同乡,尝劝嵩杀杨继盛),光禄少卿白启常,右谕德唐汝揖,太常卿王材(白、唐、王三人俱为世蕃狎客。白氏至以粉墨涂面,供欢笑。而唐、王二人俱出入嵩卧内,关通请属,尤为人所恶),太仆丞张春,及嵩婿广西副使袁应枢等数十人,黜谪有差。前述鄢懋卿及万寀因隐没逆产银八万两,皆先后戍边。
对严门逆产的处置,由都察院转行江西御史,将所有袁州、南昌、分宜等地房屋田地金银珍宝财货家私,责行地方官亲诣尽数查出,一面开造各项细数,送部查核,一面先将金银珍宝奇货细软之物,差官解赴户部,其房屋田地并家私器用等件,即行变卖价银,一体解部。
关于记录严氏父子产业的册子,原有木板的《天水冰山录》,后来神州国光社曾加翻印。兹姑以排列之字数计之,用五号铅字排,每面十四行,每行三十八字,每行约载财产名目(及分量件数)二件至四件,共计二百六十面有强。请想这该是怎样“浩大”的一笔数字!若在今日,足抵金圆券发行总额一倍以上。其中以纯金及金器二事观之,计金共重一万三千一百七十余两。纯金器皿共三千一百八十余件,重一万一千零三十余两,连金厢,坏金器共三千八百零五件,重一万三千二百三十九两余。其他珍宝、书画、田地、珠玉、绸缎、布帛、古玩……不及备载。房屋则合南昌、宜春(袁州府属)、分宜各地,计为第宅、楼铺、房店各共五十一所,六千七百余间,共估价基地银八万六千三百五十余两。要之,在这些财产表中,凡奢侈品、日用品、娱乐品、不动产之类,每类都积有一个惊人的数目。无怪严嵩的孙子尝对人说:一年尽费二万金,尚苦多藏,无可用处。而事实上,其抄没的家产,犹不及十之四五,再加赂于权要及顿寄于亲戚者,又均占一半。论者乃曰:“若并其婿妇之家及鄢懋卿诸党而尽发之,则所得又当百十此也。足国裕边,斯亦良策,又何必丈量疆土加赋困民也哉!”后数语所论极精辟。
这一桩清算豪门案,发生于嘉靖四十四年八月。此后虽亦时有豪门被制裁清算,如张居正、江彬、刘瑾等,然其规模及牵连,犹无过于严门一案。其次,尚有人民直接发动向豪门“斗争”的。如松江董其昌一案,亦是当时一件著名的地方民变。董氏的书画虽卓绝一时,论其品格,实为一土豪劣绅。又如明末江南一带,时常发生有奴变,也即被压迫者和豪门正面斗争的史实,为写豪门演变史者可取之材,此处则不必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