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1990年的化工技校89级维修班有四十个男孩,路小路,大飞,花裤子他们骑着飞速的单车逆光而来,身后载着的是闷闷,丹丹这些让他们梦绕的女孩。 十七岁的旷野,他们热闹拥挤又孤单落寞,我们阅读他们这一刻青春的故事,也阅读他们青春所驻的那一段90年代的过往。
作者介绍
路内 1973年生,现居上海,任职于上海市作家协会。 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文学传媒奖年度小说家、春风图书奖年度白金作家、《GQ》中文版年度作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人物等奖项。 著有小说《云中人》《少年巴比伦》《花街往事》《慈悲》等。
部分摘录:
四十乌鸦鏖战记
我们所有的人,每一个,都他妈的差点冻死在一九九一年的冬天。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瘦了吧唧的,除了猪大肠是个脑垂体分泌异常的巨胖。而那一年冬天,即使是猪大肠都他妈的差点冻死了。
这个班级一共四十个男生,学的是机械维修,没有女孩儿。全天下的女孩儿在那一年都消失了,经过了两年的技校生涯,我们都变成了青少年性苦闷,随时都可能崩溃,每一分钟都是忍耐着进入下一分钟。而那一年冬天异常的冷,冷到你什么都想不起来,连女孩儿都不想了。
四十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到郊外的装配厂去实习,装配厂在很远的地方,从城里骑到装配厂,相继看到楼房,平房,城墙,运河,农田,公路,最后是塔。塔在很远处的山上,过了那山就是采石场,关犯人的。阔逼他哥哥就在那里面干活,黄毛的叔叔在里面做狱警。我们到了装配厂就跳下车子,一阵稀里哗啦把车停在工厂的车棚里。出了车棚,看到那塔仍然在很远的地方。
进去头一天我们就把食堂蒸饭间给端了,那里有很多工人带的饭菜,放在一个像电冰箱一样的柜子里蒸,这玩意儿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也懒得考证了,中午时候,工人到柜子里去取饭菜,各取各的。头一天我们都没带饭菜,跑到食堂里一看,那儿的饭菜都吃不起,四十个人跑到柜子那儿,端起饭盒搪瓷茶缸,十分钟之内全部扫空。那会儿工人还正慢慢腾腾地往食堂这儿走呢。
吃完这顿,装配厂的厂长差点给我们班主任跪下来。
养不起你们这四十个混蛋,你们请回吧。
班主任差点给厂长跪下来。
无论如何让他们实习这两个月,保证不抢东西吃,保证老老实实的。
然后就把带头偷吃的阔逼给处分了,阔逼背了一个处分,有生之年只能去饲料厂上班了。
我跟铁和尚合吃了一个粉红色的搪瓷茶缸,那天是冬笋炖蹄髈,其他人吃得都不如我们,他们都不想去揭开一个粉红色的茶缸,不知道为什么。
吃完我们反正就溜了,记得粉红色茶缸上还有一串葡萄图案,挺好看的。
在冬天来临之前,车间主任让我们去擦窗,告诉我们,有裂纹的玻璃一律都敲碎了。这样他就可以申请换新玻璃。车间里的窗玻璃大部分都有裂纹,也能挡风,无非是不够美观罢了。四十个男生举着四十把榔头一通胡敲,窗玻璃全都被砸烂了,风吹了进来,车间主任觉得有点冷,跑到总务科去申请领五十块玻璃,总务科把申请单扔了出来。
于是这个冬天车间里连一块玻璃都没有,工人骂骂咧咧糊报纸,冷空气南下之前外面下了一场雨,报纸全烂了,再后来就没有人愿意去糊窗户了,情愿都冻着。
坏日子都是出自情愿,而好日子要看运气。
四十个男生守着一辆小推车,要用这辆推车把至少十个立方的污泥运到厂外面去。没有铲子,连簸箕都没有。八十个眼睛连同偶尔的几个眼镜片子一起瞪视着十个立方的污泥,起初还能用手捡几块土坷垃,扔进推车里,后来没法捡了,泥土如新鲜的牛粪。四十个男生蹲在污泥旁边,抽烟,打闹,做俯卧撑。我一个人推着小推车,想把仅有的一点土坷垃运到厂门口去,迎面来了一辆叉车,躲闪不及,撂下推车就跑,叉车正撞在小推车上,发出一声巨响,两个车轱辘像大号杠铃一样朝我们滚来,剩下一个铁皮车斗崩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开叉车的女工,吓得脸色潮红,跳下车子对我们破口大骂。
小推车没有了,我们抽烟。下班前车间主任扛着一把铁锹过来,让我们加班把污泥运走,看见那辆小推车,也傻了眼。我们骑着自行车呼啸而去。
那是冷空气来临的第一天,有什么东西呼啦一下收缩起来,脸上的皮都紧了。四十个男生都穿着单衫,其实也没多大差别,你要是骑自行车在一九九一年的冬天跑来跑去,那所有的棉袄都挡不住。
猪大肠刚跳上自行车,两个气门芯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猪大肠有两百五十斤重,是个畸形儿,二八凤凰的轮胎也受不住他跳上跳下的。我们都走了,剩下他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到了城里,修自行车的小摊一个都不见,猪大肠得了肺炎,他不用来实习了。
四十减一。出于方便起见,还是算四十个,猪大肠即使死了我们也会给他留一副碗筷的。
我们四十个人,坐在灰扑扑的车间里。外面下雪了,天色阴沉如一块白铁皮,车间里某些地方还亮着橙色的灯光,那可能是车床的灯,或者钻床,或者刨床,或者铣床。四十个人全都没搞清什么是车床什么是刨床。灯光晃眼,我们派烟,抽的是红塔山。
工人们都缩在休息室里,里面有个炉子,架着一个水壶在烧水。里面很暖和,但我们四十个人进不去,我们只能蹲在风口,捡了一些草包铺在地上,有人坐着,有人躺着,没多久就冻得神志模糊。为了清醒一下,我们建议把卵七的裤子扒下来,卵七本人也没有抗议,当他想抗议的时候,裤子已经不见了。卵七光着屁股,用草包做了一条类似夏威夷草裙的东西,围在腰里,满世界找他的裤子。后来鸡眼走到卵七身后,用打火机点燃了他的草裙。
这个游戏做完以后,我们和卵七都觉得很暖和。
这四十个人之中,杨痿是戴眼镜的,杨痿擅长画画,这门手艺是他从爷爷手里学来的,他爷爷大概是个画糖人的。杨痿用一支炭棒在墙上画了个裸女,和真人一比一的比例,乳晕有铜板那么大,这件艺术品让我们肃然起敬,全都倒退三米,眯着眼睛看画。杨痿说,画得越大,越震撼,你们看到的黄色图片都只有巴掌大,这是不具备艺术冲击力的。
老眯勃起了,可怜的老眯,看到炭棒画都会勃起。
雪下了好几天。好几天的时间,四十个男生都穿着深灰色的工作服,蹲在仓库区的棚子下面,那地方挡雪,但不挡风。我们决定派一个学生代表,去跟厂里交涉,要求给一间有墙壁的房间。最后是班长九妹妹,带着团员杠头,两个人去打电话给班主任,说我们实在冻得受不了啦。班主任说,要学习一下坚守在祖国边疆的战士嘛。
这时我们在仓库区冻得像一群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乌鸦,先是感觉自己的耳朵不存在了,然后是鼻子,然后是脚趾,渐渐地我把全身上下都交付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带着我穿过大雪,走到了一个类似海岬的地方。除了心脏还在跳,其他器官都停顿了。
九妹妹和杠头打完电话,在厂门口喝了一碗热豆浆,让自己暖和一点,又在豆浆店里抽了几根烟,再跑回来找我们。两个人都吓傻了,那仓库棚子塌了,铁架子和油毡拌在雪里,有点像巧克力圣代。
是火罐干的,火罐等九妹妹和杠头,等了很久,我们都快冻睡着了,火罐一个人在雪地里跑步,跑得兴起,一脚踹在工棚柱子上。听见吱吱咯咯的声音,好像煤矿塌方之前的动静。我们全都醒了,趁着年轻腿脚便利,呼拉一声跑了出去。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工棚被大雪压塌了。
你应该庆幸那是一杯巧克力圣代而不是他妈的草莓圣代。
四十个男生中最狠、最强、最有背景的灭绝老大在逃跑时滑了一跤,也不严重,两个门牙磕飞了。可悲的是这两个门牙曾经被人打下来过一次,磕飞掉的是后来补上去的,那不是门牙,全是钱。如果仅仅是门牙,他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下班前我们都去职工澡堂洗澡,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澡堂里很安静,装配厂的职工一个都不见。我们脱光了,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冲进去,大水池是干的,只能去洗淋浴,拧开水龙头,莲蓬头喘息了几下,流出像前列腺增生一样细细的一股凉水。
四十个光屁股的人,对着四个莲蓬头,每十个人排成一队,阳具被寒冷揉成袖珍,鸡皮疙瘩贴着鸡皮疙瘩。如果给我一把枪,我愿意把装配厂所有的工人都打死。
四十个男生就是四十把枪,有机枪,步枪,手枪,射鱼枪,红缨枪……射程与火力不同,目的是一样的。
现在这四十个人排着队,向古塔那边走去,天还是阴的,到底有多少天没见到太阳,我都想不起来了。塔看起来很近,但真要走过去,就如同在梦中脱一个女孩的衣服,怎么也脱不完,怎么也走不到。
看见河了,河面上结着冰,冰到底厚不厚,我们谁也不敢保证,但是桥确实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决定从冰面上走过去。不可能四十个人一起走,推选毛猴子做斥侯,毛猴子不乐意,我们把他的车钥匙掏了出来,扔到了河对岸。毛猴子破口大骂,紧跟着他被按倒,脚下的旅游鞋被扒下,扔了过去,这样他就只能穿着袜子从冰面上跳过去了。毛猴子轻盈地踏上冰面,跳芭蕾一样,闪啊闪的,样子很贱地过去了。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雪又开始下了,我们决定回去。
毛猴子在对岸大喊,没问题,都过来吧。一边喊一边找钥匙和鞋子,又喊,我操,我还有一个鞋子呢。
大马拎着另外一个旅游鞋,喊道,还有一个鞋子在这儿,我们先回去了,你自己过来拿吧。说完把鞋子挂在了光秃秃的树枝上。
走过农业中专,那学校没有围墙,看见一群男孩在雪中踢足球。痰盂决定去抢一个足球过来玩,我们一字排开蹲在路边,每人叼一根香烟,给痰盂压阵。痰盂想了想,觉得这四十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打起来可能会袖手旁观,也可能会一哄而上,不是他痰盂被人打死,就是他痰盂带头去打死别人,这两种结果都不太好接受。抢足球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在农业中专那儿仍然能看见那座塔,我知道爬上塔就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采石场。现在我们只能蹲在路边眺望着塔,我们离它更远了,但在视线中它并没有变得更小。雪下大了,它只是模糊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