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由于偏爱内陆的安全感和思维方式,哲学家日益放弃了对海洋的探寻,转而将它交给了海洋生物学家、探险家和诗人。但是,诗人偶尔会连同精神分析学家一起,将我们带回万物的本源——海洋。 人性、神性、悲剧性、无边的灾难之海与有限的生命,伴随这些主题,读者可以跟随作者在泰勒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荷马、荷尔德林、梅尔维尔、伍尔夫、惠特曼、尼采、海德格尔、谢林、费伦齐、弗洛伊德的论述中探寻人类与海洋的复杂关系,揭示我们的冲动、焦虑、死亡和爱。
作者介绍
戴维·法雷尔·克雷尔(David Farrell Krell),1944 年生,美国哲学家,杜肯大学哲学博士,布朗大学德国研究客座教授,德保罗大学荣休教授,曾在德国、法国、英国等地任教,专攻欧陆哲学。曾编辑海德格尔著作《基础写作》,译有海德格尔的《尼采》,共著有16 本专著和3 本小说,如《海德格尔与生命哲学》、《德里达与动物他者》、《棍棒和爱抚》、《传染:德国唯心主义和浪漫主义中的性、疾病与死亡》、《回忆、怀旧和写作》等,在哲学、文学、诗歌等领域均有作品。
部分摘录:
这里的故事还要从泰勒斯说起。泰勒斯关于水和神的观点表明他极其渴望与海的邂逅。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著作《形而上学》中告诉我们:“最早的哲学家大多认为,物质是构成万物的唯一本原……泰勒斯是此种哲学的创始人,他认为物质的本原是水。”(A3,983b6)在《论灵魂》中,亚里士多德提到:“泰勒斯也告诉我们,万物充满了神( )。”(A5,411a7)然而,泰勒斯所说的水并不是海水。令人惊讶的是,在迪尔斯和克兰茨 [77] 版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作品集中,“ ”(海)一词最早并非出自泰勒斯,而是出自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那个被后人称为“晦涩者”(The Obscure)的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之所以获得该称号,或许是因为他经常潜入没有光线透过的深处。接下来我会先讨论赫拉克利特所作的两个残篇,再由科洛封的克塞诺芬尼谈到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他们两个人都来自米利都的沿海城市,最后我会提到无人能及的阿克拉加斯的恩培多克勒。恩培多克勒游泳时像一条鱼,一条可以在西西里海的西部跳出并跃入永恒的飞鱼。
我粗略翻译了赫拉克利特残篇B31的内容:“火的转变:首先是海(πυρὸς τροπαὶ πρῶτον );海的一半是陆地,另一半是风暴(πρηστήρ)……陆地像海洋一样散落四处,海洋就在原处(τὸν αὐτὸν λόγον),曾是海的位置变成了陆地。”此处英译lay(位置)试图表达的意思的是,万物经分配所得的尺寸和比例,即逻各斯本身所做的分配。我将希腊语中的πρηστήρ翻译成了squall,意思是“海上风暴”,那种带着无数闪电的风暴——或许,这个雷电就是“操纵万物”的“永生之火”(DK B30,B64)。或许这就是梅尔维尔在《白鲸》第119章中描述的令人难忘的火,书中的“裴廓德号”(Pequod)每个桅杆都由三叉戟形状的避雷针保护,海上风暴来临时,时而会出现一个火球,即“桅上电火”[corpusant,该词源自corpus sancti(body)、corpo santo(holy body)],或称圣艾尔摩之火 [78] :
当天傍晚,“裴廓德号”的船帆被撕裂,只剩下光溜溜的桅杆抵挡迎面袭来的台风。随着夜幕降临,天空和大海怒吼翻滚,被一道闪电分开。闪电带着光芒,照亮了在风中摇摆的、残缺的桅杆,桅杆上飘着破烂的帆布,这是暴风雨第一次袭击过后的场景…… “快看天上!火球!是火球!”斯塔巴克大叫道。 所有桅杆的顶部都有一团苍白的火焰,避雷针的三个末端也燃着白色的火焰,三个高大的桅杆在含硫的空气中默默燃烧,像是摆在祭坛前的三根巨型蜡烛。 MD 505
看到异常的天象后,所有船员都竭力在这一片死寂中保持静默,只有亚哈船长挑衅道:“哎呀,你这清澈的灵魂,你的火焰造就了我,就像是真正的火之子,我要朝着你呼喊。”(MD 507)然而,尽管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血统——尤其是他母亲那边的宗谱——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使他变得脆弱,容易莫名其妙受到伤害。他在火焰之灵中看到了“无法破解的谜语”,某种“无法言明的悲伤”,而亚哈船长崇拜的就是这悲伤的神明。“我和你一同跳跃、一起燃烧。我愿意与你融为一体;崇拜你,我奋不顾身。”(MD 508)但是,我们还是要回到以弗所的爱奥尼亚海岸,回到“裴廓德号”尚未起航的时候。
世间一切事物都与火相互转化,就好像火是万物在宇宙中的法币(DK B90)。然而,海洋是火转化成的第一个事物,这是为什么呢?或许因为海洋是由雨水滋养的,海洋不仅直接接受了暴雨和飓风来临时的降雨,还接受了所有汇入河流的补给,而河流也是由陆地上的降水汇集而成的。这些降水都来自天空,即闪电出现的“区域”(KRS 199)。换句话说,因为海洋造就了云朵,云朵造就了降水,降水造就了河流,河流又汇入海洋,因此海洋是首个转化物。海洋、海上风暴、云朵、降水和陆地形成了不断变化又周而复始的周期性循环,这种定向运动由太阳提供能量,而这种连续变化或不断变化的连续性似乎总能激起赫拉克利特的兴趣。他似乎认为,海洋蒸发后会一路到达太空中倾斜的球体,也就是星星那里,然后像灯油、蜡烛或火球一样燃烧,在夜空中发出光芒(KRS 201)。至此我们就要与赫拉克利特告别了,虽然有些不舍,但毫无疑问,我们要将他留在供奉着女神阿耳忒弥斯 [79] 的庙宇附近。
科洛封的克塞诺芬尼早就表明过大海、天空和陆地的物质交换或循环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生物以及其他物质都是这个循环的产物。“所有存在并出现的(γίνοντ᾽ ἠδὲ φύονται)事物都是土和水”,这样说的原因是,“我们从前(ἐκγενόμεσθα)都来自陆地和海洋”(DK B29,33)。克塞诺芬尼对大海的评价是:“大海是水的源泉,是风的源泉;如果没有大面积的咸海水(ἄνευ πόντου),(风就不会有吹动的力量)也就不会有高涨的河流和高空的降雨;广阔的咸海水就是云、风、河流的创造者。”(DK B30;KRS 176)荷马也在诗中吟唱海洋是云、风、河流的源泉。而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阿那克西曼德也清楚水的大循环。然而,克塞诺芬尼在谈到陆地时,也说陆地来自海洋。希坡律陀 [80] 写道:
[5]克塞诺芬尼认为陆地和海洋相互混合,随着时间的推移,陆地会在潮湿的环境中溶解。他说自己有以下证据:人们在内陆甚至深山里发现过贝壳;他说在锡拉库萨的采矿场,有人找到了鱼和海藻的痕迹;在帕罗斯岛上,岩石深处有一片月桂树叶的化石印痕;在马耳他,有人发现了各种被压扁的海洋生物。[6]他说,这些印痕形成在很久以前,所有东西先是被泥浆覆盖,然后风干便有了印痕。当陆地被海洋淹没、变成泥浆时,全人类都会灭亡;然后一切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陆地和海洋的这一转化开启了新世界。 DK A33:5-6;KRS 176-7
在克塞诺芬尼看来,干涸和陆地陷入海洋是两种交替发生的灾难;亚拉腊山既从海中崛起,也由海洋破坏。或许灾难是一种完全错误的说法:克塞诺芬尼原本使用的希腊单词既不是καταστροφή(毁坏),也不是καταβολή(惩罚),而是μεταβολή(改变)。海洋和陆地的“颠倒”(inversion),海洋生物与像我们一样的陆地生物命运的“逆转”(reversal),这些都是正在进行的大循环中的一部分。因此,这不仅是“基于化石的推演”,还是“引人注目、令人印象深刻的推演”(KRS 177);人们也会惊讶地发现,敏锐的观察、陆地和海洋的厚重历史的观感以及对人类历史富有想象力的推测,这三者结合起来只是一场逆转和一个新的开始。今天去锡拉岛考古博物馆参观的人们也会产生同样的想法,博物馆的第一个展厅展出的就是圣托里尼岛最古老的地层出土的化石,包括橄榄叶、棕榈枝和昆虫化石。诚然,陆地和海洋的这种转化以及这种转化为生命带去的死亡和希望,它是人类最古老的思想之一,必定比泰勒斯所处的时代还要久远。
米利都的泰勒斯,古代“希腊七贤”之一,据说他崭露头角是在希腊悲剧时代的早期,也就是公元前6世纪初期。传说他是维奥蒂亚州底比斯城和利姆诺斯岛上的卡德米安人(Cadmians) [81] 的后裔,因此有腓尼基人的血统。泰勒斯的这一身世,或许只是人们基于他使用巴比伦星盘做出的猜测,但也有可能泰勒斯是混血:在爱奥尼亚群岛,希腊人和小亚细亚半岛各民族的通婚十分常见,因此希腊早期思想家——还有希腊哲学本身——应该感谢那些来自近东地区的人民以及他们的智慧。据说泰勒斯曾经游历过萨迪斯 [82] 和埃及的瑙克拉提斯(Naucratis),后者是米利都的一个殖民地。他在这些地方学习了天文和工程技术。在泰勒斯关于海洋的思考中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小熊座在航海中的重要作用以及估测海上船只与海岸距离的方法(KRS 84-5)。然而,关于传说中是他写的分至点 [83] 著作,如同他发现了星象航海的技术一样备受争议,甚至在古代就有人怀疑他的作者身份,毕竟我们对泰勒斯学说的了解也只是风闻罢了。
泰勒斯最出名的一则逸事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174a)中有记载。故事讲的是泰勒斯在仰望星空时不幸跌入了一口井中,一位年轻的色雷斯女仆路过发现这件事,评价说,泰勒斯努力想要了解星空的奥秘,“他却对脚下的情况一无所知”。柏拉图指出,这个女仆聪明又漂亮(ἐμμελὴς καὶ χαρίεσσα),但也出于这个原因,泰勒斯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海德格尔曾经说过,女孩们总想着嘲笑别人。但无论是海德格尔还是其他人,他们都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女孩的话恰好证实了苏格拉底在与数学家西奥多罗斯(Theodorus)和年轻的泰阿泰德(Theaetetus)交谈时所说的内容,即哲学家特别容易忽略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不仅不知道常识,甚至不记得自己也只是“海滩上的一粒沙子”(173d-e)。最可笑的是,哲学家“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无知”(同上),这个笑话也只有苏格拉底看得明白。然而,苏格拉底也有能力让年轻的泰阿泰德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在他们对话结束的时候,苏格拉底坦言,自己在泰阿泰德身上实践了他母亲的“助产学”,希望能够“助产”合理的想法。而年轻的泰阿泰德承认自己只产出了“无卵蛋”。他还是缺乏见解,还是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些什么。苏格拉底安慰年轻的泰阿泰德,并且告诉他,至少他知道了自己不知道什么。这样比起同伴,他的负担会小很多,他也不太可能成为惹人讨厌的万事通先生(210b-c)。苏格拉底答应泰阿泰德第二天会和他见面,或许他们可以再尝试一次,但不幸的是,泰阿泰德很快就在战斗中负伤,并且感染了白喉。然而,此时苏格拉底不得不出席法庭,面对别人对他提出的指控。
到目前为止,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对泰勒斯还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即使他们提到了泰勒斯落入井里的故事,那也只不过是对泰勒斯的传说和逸事的回忆和赞赏。我认为,如果在雅典学园有一个学生问柏拉图为什么要嘲笑泰勒斯,恐怕柏拉图会否认自己嘲笑过泰勒斯。柏拉图会回答,他总是将嘲笑的权力留给精通这门艺术的雅典市民。或许他还会说出心中的疑惑——那位智慧又美丽的女孩是否提出过要帮助年迈的泰勒斯从井里出来。想必她一定提出过要帮忙。一定是这样,她不仅可爱、聪明,而且还很善良。但是泰勒斯会反对并且告诉她:“要我说,我白天的时候在井底也可以看到星星,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湿了鞋子——你知道吗,水是万物的本原。”或许这要比白喉和毒芹的结局更让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