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作品通过自我内心独白中想象的对于与回忆的对话以及人物与人物之间隐藏在日常交往语言之下的内心对话,展示了主人公吉赛尔少女时代的梦幻,婚后生活的不快,揭示了温情纱幕掩盖下的自私、贪婪、冷酷和粗野。《法国二十世纪文学译丛:天象馆》描述的事件与人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反复复、出人意表,复杂的心理活动、变幻莫测的视角、大跨度的蒙太奇、含蓄的语言,成就了作品高度艺术化的独特风格。
作者介绍
娜塔丽·萨洛特(Sarraute N.),法国著名小说家,“新小说”的最早实践者和主要理论家之一。《天象馆》是萨洛特“新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作品通过自我内心独白中想象的对话与回忆的对话以及人物与人物之间隐藏在日常交往语言之下的内心对话,展示了主人公吉赛尔少女时代的梦幻,婚后生活的不快,揭示了温情纱幕掩盖下的自私、贪婪、冷酷和粗野。小说描述的事件与人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反复复、出人意表,复杂的心理活动、变幻莫测的视角、大跨度的蒙太奇、含蓄的语言,成就了作品高度艺术化的独特风格。
部分摘录:
不,说真的,你即使找也白费劲,挑不出什么毛病,完美无缺……(1)实在出人意外,真走运……协调极了。这帘子是用一种上等羊毛织成的十分厚实的丝绒做的,深绿色,既朴素又雅致……同时又是发光的暖色……和泛着金光的本色墙配在一起妙极了……而这堵墙……多么成功!简直像张皮子……和羚羊皮一样柔软……对墙面就该提出这样的要求,要特别精细……细密的粒子看上去像层绒毛……假若当初照着样品选择那该多危险,多荒唐——现在回想起来心里美滋滋的——她险些选了杏绿色。甚至更糟,可能选了另一种,接近祖母绿的……真要那样,可就热闹了,本色墙上来那么一种发蓝的绿色……说来也怪,现在这种颜色在小块样品上看来显得那样毫无光泽,陈旧……她担了多少心!犹豫了那么长时间……而现在,多么明显,该选的正是它……根本就不黯淡,放在墙上可以说显得很鲜艳,闪闪发光……和她第一次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当时灵感一来……想当初她真是着了魔,不管看什么东西,心里光在捉摸这事——经过那样大量的努力、研究之后,终于有一天,面对在阳光和清新的微风中闪闪发光,此起彼伏的绿色麦浪,面对那麦秸垛,她突然灵机一动……是这么回事——色调稍有些差别——但想法确实如此……需要的正是它……绿色丝绒帘子和草垛般的金黄色墙,但比金黄色略为黯淡一些,有点接近本色……现在的这种光辉、闪烁、亮度,这种优雅的清新感也是从那里来的,来自那草垛和麦田。当时,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大路上看着草垛和麦田,成功地捕捉到了它们这些特点,将它截获,然后带回这里,她的小窝里来。现在这一切归她了,属于她所有了,她这儿摸摸,那儿蹭蹭,爱不释手……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自己知道,只有可能变成她的、被她占有的东西,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才会深情地观察它们……比方那扇门……做什么事都要看时候……她会说到它的,她无需着急——既然一切都已如此完美,所有的障碍都已排除——再细想一想,再慢慢地,如数家珍地仔细回忆一遍是多么愉快啊……那扇门……(2)那天,其他人正在欣赏彩绘玻璃、柱子、拱顶、坟墓——没有比教堂、塑像更使她腻味的了……那些玩艺儿冷冰冰的,毫无特色,不易接近……看了没多大收获,连彩绘玻璃也一样,色调几乎总是过于鲜艳,过于花里胡哨……那些画还凑合,尽管颜色往往配得挺古怪,令人扫兴,甚至干脆就很难看,使人反感……但不管怎么说,有时还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那些跪在十字架下的女人们穿的棕绿加紫两种色调的裙子就是那样,好看极了,不过往往有必要再看上一遍,慎之又慎,否则事后可能很失望……那天,在大教堂里,她根本没想到……但她倒确实弥补了最初的不舒服和烦闷——里边冷得要死……隐修院深处那厚墙上的小门……深色的实心橡木门,天长日久,棱角变圆,磨得很光滑,十分悦目……尤其使她入迷的是那种圆圆的轮廓,亲切、神秘……她真想把它搬走,带回去,放在自己家里……可是往哪儿放呢……她蹲在一节断了的石柱上仔细琢磨。突然,有了,有什么不可以的?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地方是现成的,只需换掉通向配膳室的那扇小门,再开一个椭圆形的口,定做一扇像这样的漂亮的实心橡木门,颜色稍浅一些,要漂亮的暖色……她一下子全考虑好了,都齐全了:在朝着前厅的方形大窗洞上,用能拉能合的绿色窗帘取代那扇罩着可怕的深色小帘子的双重玻璃门(从前人们造的东西实在可怕,而大伙居然也能看得惯,注意不到它可怕,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再把墙油漆成金黄的本色,房间那头就是这扇门了,和隐修院里的那扇一模一样,带圆形雕饰图案,用漂亮的实心橡木做的……好东西也好,坏东西也好,总是一来就是一批,事情就是如此……今年夏天,一切接二连三地到来,比她原来期望的更成功……整套加在一起将多么令人陶醉,而门又胜过其他一切……刚才,当他们送门来,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取下包在外面的防雨布时,她是那样焦急,那样兴奋……他们的动作是那样仔细、利索和沉着……出色的工人,他们熟悉、热爱自己的行当,所以只能找好的厂家……他们一点点把它解开,门露出来了,比她想象的更好看,完美无缺,崭新的,完好无损……隆起的圆图案刻在厚厚的橡木之中,线条无懈可击,闪烁着细细的波纹状光芒……表面是那样平滑、光亮,好似波纹绸……当初那样提心吊胆真愚蠢,这门和她在郊区的小房子、别墅、旅馆、甚至她的理发室里所见到的毫无共同之处,绝对没有——她当时怎么竟认为它像那些门呢!有一阵子她简直到处都发现了椭圆形门,她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椭圆门,只要一考虑什么问题,眼前浮现的就全是这些门……当她坐在吹风器下,看见正对着自己的一扇未上漆的木头圆门时,真是吓坏了,多么不伦不类……俗里俗气,矫揉造作……她很冲动,因为圆形门洞已经开好了,太晚了……她跑去打电话……不,没事,虚惊一场,她的室内装帧师说得对,一切取决于气氛,许许多多因素都在起作用……这漂亮的橡木、这墙、这帘子,那些家具、那些小摆设,一切都和理发室风马牛不相及……倒有点像老式旅馆和旧城堡的罗马式门……不,她没必要担忧,这是个情趣无懈可击的,朴素、雅致的整体……她想跑几步……现在是时候了,她可以回家了,算算时间,他们该干完了,一切大概都已就绪……
她常常发现,当她上楼梯,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房门时,如果感到幸福而激动,感到充满信心和喜悦,那就是个好兆头,是吉祥的预兆:它像从你身上涌出的一股暖流,遥遥影响着周围的人和物;使他们在你周围形成一个驯服、协调而有秩序的世界,里边住着保佑你的神灵。
套房里静悄悄。没有人。他们走了。他们的上衣和鸭舌帽已不在门口的长凳上了。但活儿并没有干完,到处都很乱,地上有锯末,工具箱开着,工具散乱地扔在地板上……他们没来得及干完……但是帘子已挂上,吊在门洞的两边,小门也已安在饭厅那头的位置上,合页也装上了……可是一切看上去古里古怪,小里小气,死气沉沉……是本色墙上的那块绿窗帘的缘故……它显得粗俗……一种拙劣、浅薄的搭配,这种式样俯拾皆是。而那扇门,毋庸置疑,一扇椭圆门安在方门框里显得很假,配不上,从整体上看很丑,很一般,真是蹩脚货,圣安东尼区的破烂也不会比它次……,但是应该和这种绝望感、覆灭感作斗争……她应该怀疑自己的直觉,她了解自己,这都是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是刚才那种极度兴奋的对立面,她经常这样情绪忽高忽低,非常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应该好好集中一下注意力,镇定地把一切仔细察看一遍,也许没什么问题……但问题不就出在那儿吗?是的,明摆着嘛:门把,可怕的镍门把,可恶的白色合金推手板……一切都是因为它,是它破坏了一切,使一切看上去这样俗气——一扇地地道道的盥洗室的门……不过,他们怎么竟会干出这种活来?话说回来,这也是她的不是,自己走开,把他们留在家里,多么荒唐。她纯粹自作自受,从不吸取任何教训,她明知道一刻也不能把他们单独留在这儿,应该始终跟在他们后边,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仅仅一秒钟的疏忽也会功亏一篑。但是说到底,她总是过于为他们着想,生怕打扰他们……她以为老是监视人家会妨碍人家好好工作……她对人这种愚蠢的信任、轻信……实际上是懒惰,是怯懦的表现,她那么爱闲逛,爱胡思乱想,巴不得事情自动做完,现成地交到她手上……现在木已成舟,可怕的推手板上的大螺丝钉已深深地吃进木头里面,已留下痕迹……而今天早晨,当他们来的时候,要防止这种局面,这种不幸是多么容易的事啊……当时应该事先讨论好每个细节,不过又怎么想得到呢,想象力再丰富,你也无法预料他们能干出什么来……一些蠢货,野人,根本没有主动性的细胞,对自己干的活没有一点兴趣,没有丝毫审美观……审美观!好像真谈得上这个问题似的!跟他们谈话时,这个问题得放在倒数第一位,他们没有区分美和丑的能力……比这还妙呢,他们专喜欢丑的……越是俗气,越让人倒胃口,他们越高兴……他们是故意的。在这混乱、沉默之中,含有敌意和冷漠,含有阴险的用心……假如他们能回来,假如她知道他们在哪儿就好了……他们大概正在喝酒,在哈哈大笑,正把胳膊支在小酒店的柜台上互相开玩笑呢……她想跑去找他们,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想跟他们解释一下,也许有办法说服他们,感动他们,也许还有可能补救……
有人按铃……是在厨房门口……当一个在荒野上迷了路的旅行者发现一线光亮,听见一声脚步时,他感到的就是现在这种充满她心头的又喜又怕的情绪,她跑过去,打开门……“啊!是你们,你们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再也不会来了呢……你们知道这样根本不行……”她知道也许还是谨慎些为好……她在他们眼里是一个脾气古怪、从小娇生惯养、叫人无法忍受的老小孩,这点她很清楚;但她没有力量克制自己。另外,她感到最好是相反,故意进一步强化自己在他们眼中的这种怪诞形象,和他们一起嘲笑自己,哄哄他们,叫他们别生气……她用孩子气的哭腔说……“我很难过,要知道……倒霉透了,完全失败了……”他们不慌不忙地解开皮上衣的扣子,搓着冻僵的双手,俨如面对焦急等待的病人家属而神态自若,动作缓慢,表现出镇定的职业特点的大夫……她真想推他们一把,拽住他们的手……“请你们来看看……这真可怕……一切都搞糟了……请看看这门把和推手板放在这上边像什么样子……”他们脸上无动于衷,毫无表情地说:“怎么啦,它们有什么毛病呀?这都是人家提供的货。我们执行的是老板的命令……”
命令,他们光懂得这一点……一批木头人,一些驯服的、麻木不仁的机器,只会搞乱一切,破坏一切……命令——他们只会执行命令。命令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烧大教堂,焚书,炸帕特诺斯庙(3)都行……想感动他们,使他们通点人情是白费劲……但她又感到下不了狠心放弃这种努力……“可你们也该明白,这样不行,你们当时该等一等……”她怒气冲天,无能为力,真想大哭一场……“现在一切全糟践了,真不值一改,原来的还比这强些,这太可怕……”他们呆在那儿,晃着胳膊,视而不见……“这实在是头一遭有人给我们提抗议……我们到处都装门把,没人对我们提过什么意见……这种式样很常见,顾客们从来也不说什么……”其中一个冲着另一个说……“我们不久前在巴西大使馆装的和这一模一样,是吧?”另一个耸了耸肩……“当然是。到处都安这样的。”她发现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幼稚的伤感,但又有些犹豫,几乎还有一线希望……“像这样的门把安在大使馆……这我相信……也可能安在厨房门、浴室门上……”“不……到处都安……房间里……接待室里他们要全都换掉,到处都安上现代化的……”
他们不认识自己正在操纵的引擎的功率,而由于这种无知,这种冷漠,所以他们的动作别提有多灵巧、多稳妥了,简直和癫痫病人的差不多:他们把引擎放得真是地方,弄得它噼里啪啦地炸开了,全炸成了碎片,古色古香的椭圆形门和修道院、古城堡、护壁板、镀金面、棱线、小爱神、花冠、象征丰收的花果羊角、分枝吊灯、镶板、丝绒帷幔、锦缎、在阳光下闪烁的金色麦垛、被风吹弯了腰的麦苗,她原先躲在这样一个柔和而温暖的世界里闭门不出,如今这一切成了被他们践踏的冒烟的废墟,胜利者正踏着它前进……
他们在建立新秩序、新文明,而她却悲惨地在瓦砾堆中徘徊,仔细寻找破旧的残骸。
在他们那美丽的、直线条的、装着大玻璃门的明亮宫殿里,不知从哪儿透进来的柔和光线像日光一样,不引人注意地照在宽敞而单调的表面上。一切都很朴实、宁静、庄严和纯正,没有一点含糊、虚假,没有一点无用、做作的东西在吸引人们的视线……在那边,门隐没在墙里,和墙混合成一体,家具是金属做的,门把的两端像薄薄的机翼,反射出欢快而朝气蓬勃的光芒,巨大的白纱帘子薄得像飞机在天空中划出的淡淡烟雾……“这门把,总而言之,我说不清……它倒不那么难看,不管怎么说……话可说回来,他们就不认为……”她的调子有点低三下四,苦苦哀求……“这样,门就该重新漆过……让它和墙融成一体……像这样的白木头板,总而言之,我不知道……”他们惊讶地看着她说:“重新漆门?一扇这么漂亮的实心橡木门……不,见鬼,那就可惜了……要是那样,当初真没必要改……不过这样并不难看……您想错了,别说了,这是个习惯问题,您会适应的,瞧着吧……这样很好,很漂亮……让它去,就这样吧……”听听他们那种语气,瞧瞧他们那副放肆的样子……他们已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为所欲为,像一群喝醉酒的丘八、兵痞,一会儿拍拍她的脸,一会儿捏捏她的下巴……这样多好,您会变得听话些的,嗯,我的美人,现在好点了,开始讲点理了……行,您会习惯的……(4)活该。这是对她一系列怯懦表现的惩罚。她怎么竟低三下四地听任他们的摆布,服从他们的命令,请求他们帮助、保护,竟向这些未开化的野人提供合作?他们在蹂躏、毁坏整个国家,破坏艺术品,在推倒可爱的老式住宅,在上边竖起这些大水泥块,这些可憎的、毫无生气的立方体,在这种建筑物里,霓虹灯管的反射照明渗透在冷酷、阴森的绝望气氛中,东一件西一件的物品像瘆人的牙医室、手术室的器械一样到处浮动……她这个崩溃了的世界的唯一幸存者,孑然挺立在一群陌生人、敌人之中,使出浑身力量,交叉起胳膊,看着他们说:“不,我说,这样就是不行……给多少钱我也不要。必须去掉它。告诉你们的老板,他应该想到这一点。橡木门上不能安这样可怕的东西……应该要老式的……古铜的……另外,我还要给他打电话……”随你的便,我的美人儿,我们不勉强你,我们说那番话是为了你,不是吗?……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们一言不发地收拾起工具,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就像她不在场似地互相嘀咕道:“那这门把怎么办?把它带回去?也许还是暂且留着它好……”像一个被独自遗弃在房间里的孩子那样,狂怒涌上她心头,她想喊叫,想用脚跺地板……“当然得留着门把啦,你们瞎给我安了个把,然后又想留下一扇关不上的门就走。没安新的之前,我宁可就这样……不过,我希望不至于像安客厅的壁灯那回似的等上半年……”他们提起工具箱,挎到肩上,耸耸肩膀调整一下皮带说……“啊,这,您可得先找着您要的门把……然后您得跟老板商量好。我们嘛,这和我们没关系,不干我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