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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钥匙-电子书下载

小说文学 2022年6月26日

简介

★丧失恋爱欲望的年轻白领、对女大学生暗生情愫的快递小哥、病倒了也只有单位领导知道的独居男人、影视寒冬中无以为继的编剧枪手……文珍笔下的他们就在我们的不远处,“他们”同时也有一部分属于更广阔的“我们”。
★在时代的磁场下,这些规规矩矩、太过普通的人,各自陷入不太“正常”的境地。衣食无忧者精神困顿,有精神追求者受困于身外物,还有的人身心俱疲。“他们无力反抗,但是他们的痛苦却无比真切。”
《找钥匙》收入了11篇中短篇小说,讲述了11个属于这个时代的、发生在北京的故事。暴食者、囤积狂、母胎单身、丁克已婚女、广场舞大爷……他们常被目为边缘,同样参与了构建这城市,却始终难以真正融入主流。无数的“他们”安静地生活着,轻微地反抗着,日复一日地小型崩溃着。文珍把我们拖入北京城的众声喧哗中,如置身于不舍昼夜的流水,又逼迫我们在这河水深处寻找各自生活的钥匙。

作者介绍

文珍,作家。已出版小说集《夜的女采摘员》《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散文集《三四越界》,诗集《鲸鱼破冰》。历获老舍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山花双年奖、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部分摘录:
胖子安详 她后来是越来越深陷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可自拔。肚皮上的脂肪海洋轻盈、丰盛,一层层全是褶皱,造价昂贵如珠宝,细腻柔软如天鹅绒,她耐心地半倚在沙发上小口吃一包薯片,咀嚼着,吞咽着,消化着,静静待这无法被消耗的上千卡路里,经过几个小时后重新转化为新的脂肪,新的褶皱,新的海洋,新脂肪和旧脂肪间有复杂的层次,微妙的差别,但很快就将如两块融化的黄油一样大一统。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胖。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一米六二的个子,一直维持在九十二斤到一百零五斤之间,最胖的时候也不过被人说你最近丰满了。过了二十八的某天,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早上她突然间突破了长达十二年的魔咒,一百零五变成了一百零八,紧接着一百一,一百一十五,一百二,一百二十三,一百三,一百五,一百七,脂肪在高歌,她在最应该把自己嫁掉的十万火急的年龄用了两年悄无声息而迅猛地变成了一个安详的胖子。到达了一百八十五斤的巅峰后势头终于有所遏制,然而她缓慢而几乎不被注意到地继续胖着。到了这个阶段,再胖多少也不容易被发现了,她已经到达了一个量级,出去想不引人注意已经变得困难,在人群中轻易就可以从芸芸众生中被区分开来:看,那个女胖子。
她父母刚开始还着急,后来也就习惯了。没发胖之前她和他们住在一起,相貌平常,性格木讷,亲朋好友介绍相亲的本来就少,他们一开始还会埋怨人家不上心;现在好了,女儿胖了之后他们自动死了这条心。有时候母亲会不抱什么希望地对女儿说:“少吃一点儿吧。你吃得真的太多了。”但是女儿扬起胖了以后眉眼被撑开显得无辜的脸看着自己,心就软了:“吃吧。吃吧。”
反正也没希望嫁掉了。
父亲则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他们关系不好,女儿初中刚开始叛逆,逃过一次学,他狠狠扇过她一巴掌。此后十来年,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这些年来他一直想弥补这种关系,现在她胖了,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他反而觉得两个人的距离近了——实际上,她增长的体积也让整个家显得狭窄逼仄。她有时候安静地坐在饭桌前,像一个大阿福的样子,让他看了以后也觉得惶惑而忧伤:这个据说是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从一个貌不惊人的瘦女孩一声不吭地变得如此胖大,如此臃肿?他个子不高,一米七三,和一般中年男人的发展轨迹不同,他是先胖后瘦:年轻的时候最重达到过一百八,五十岁以后渐渐瘦下来,现在常年在一百四十几斤徘徊——是的,最胖时也还没有一米六二的女儿重。
她母亲也没有女儿重。母亲的皮肉随着年龄松弛下来,常年带笑的脸容终于笑老了,但是体重倒一直保持在一百一左右。她和丈夫都不能理解凭他俩的遗传基因和健康饮食,女儿怎么就会突然不可遏制地发起胖来。这简直让人绝望,就好像一个外星胖子突然降临到了地球,阴险地换走了他们原本和普通人无异的女儿。
所有认识女儿的亲朋好友刚开始还说怎么胖了,怎么又胖了。后来因为见面的次数远远赶不上她发胖的速度,反而渐渐不说了。除非个别友善或不友善的人没话找话:好像比上次见瘦了。也不知道是真没看出来还是睁眼说瞎话,不过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一百八和一百八十五的区别。
无论客人怎么说,反正她是安详地坐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吃着零食:蛋糕、虾片、打包回来的鸡腿汉堡包、家煮的红薯玉米。因为营养过剩而显得红红白白的胖脸偶尔奋力地扬起来,对客人礼貌而遥远地微笑。再会说话的人心里也不禁咯噔一下:上次下巴坠下来的肉好像也还没有这么饱满。
她就像一座肉山一样安静地蛰伏在自己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也许是因为房间太小,她坐在床边,好像整个房间都是她的身体,她的热量,她自己的身体和还没吃完的零食香甜咸辣混在一起的复杂气息。她拒绝离开房间,往来人客也就渐渐不再进去看她,最多在客厅里喊一声:“丫头在?”
她听见母亲说:“在。”
客人声音会立刻鬼祟地小下去:“还在吃零食?”
母亲同样轻声而无奈地说:“还在吃。”
他们的声音随即越来越小,嘁嘁喳喳。她在里屋把这些声音像糖果一样嚼吧嚼吧吞下去,完全不以为意。苦苦控制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畅怀大吃了,多痛快。不必再注意形象,关注体重,完全不考虑能否相亲和出嫁的问题,她感到非常、非常快乐。
现在她出门也从不打伞,不抹防晒油。裤子全换成了松紧带的最大码,上衣一概没有轮廓。此前刻意注意的一切都被忘掉了,那么多条条框框,清规戒律。那么多女孩应该怎么样,女人应该怎么样,什么女人不狠,地位不稳——狠包括对自己,想吃的什么都不许吃,想做的什么都不许做,否则会发胖,会没人要。但是她想:胖了又怎样?她此刻地位也很稳,坐在地铁车厢里四平八稳,一个人可以占两个人的位置,没人敢和她抢。
连上公交车都有人小心翼翼避开她,觉得她下盘牢固,一旦争抢空间力气会很大,最不济也可以靠体重压垮对手。其实他们错了:她平和无比,从不妄图找任何人麻烦,只要别人别来打扰她。
她是一个安详的,安详的胖子。
这一天遇到了一个麻烦。她本来在一家小报社里当记者,一个礼拜上三天班,工作强度和报酬都差强人意,虽然不够离开父母家自行购房独居,但至少足够买日常零食果腹。但没成想随着信息日渐网络化,报纸的版面也开始减肥。到处都在精简机构,裁员增效,扁平化,断舍离——被断舍离掉的人和物如何想,没人管。瘦骨伶仃的瘦子大行其道,她的臃肿整个地和这个轻飘的时代精神背道而驰。领导挨个找人谈话,部门总共十个人,她排在第六进了办公室,社长见她就显著地皱了下眉:“怎么又胖了?”
她立刻觉得自己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显得不够勤奋敬业,更侵略了其他人的生存空间,只能够低头无比局促地站在那里,旋即发现胸口的衣服绷得太紧,胖胳膊胖腿占的地方都太多了。
社长眉头一直没解开,开始高屋建瓴地分析起现在的媒体局势,总而言之一句话,“纸媒到了生死攸关不得不变的关头”,东绕西绕,左拉右扯,最终决定是版面减掉百分之三十,她此前负责的生活时尚版从一周两次改成两周一次,基本可以由文学版兼管,这也就意味着她和她的岗位都变得多余,变成一块可以吸掉扔弃的脂肪。
她胖了以后好像见领导的口吃也严重了。脖子粗了,喉咙倒变细了,肥肉从外而内耐心挤满她的身体:“我,我,我也可以换到别的版。”
“别的版面都不缺人。”领导的话瘦骨嶙峋,干脆了当,等她胖大难堪地一大团站在那里,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如此不得体而严重地发福了,应该而且只能够屁滚尿流地从台阶上滚下去。
她像一个团子一样滚下去了。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怎么离开领导办公室的,身体虽然庞大,灵魂渐趋渺小,领导成功地先让她自我厌弃,然后再进一步把她变小的灵魂轻轻松松踩在脚底。留下来的男女同事全都是瘦子,她不知道这和胖瘦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显然她的离开会让所有人都觉得空间为之一宽。
她的东西却和体积不成正比,少得可怜。不到十分钟全部收完,装在一个包里就可以带走:不过几本书,一个喝水的杯子,一个饭盒,半支护手霜。她原想做出负气离开的姿态,结果突然想到还没有问遣散费的事,那个渺小的自我又飘飘荡荡回来,继续借助庞大的身体厚颜无耻地重新出现在领导办公室:“我的劳动合同还没有过期……”
“我们会付违约金,也就是遣散费。你的和别人的一样,会打到你工资卡里。”
遣散费到底有多少钱?除了自己还有谁被开除了?她开口想问,却发现领导已经不由分说拿起了座机话筒。自从变胖以后,世界的恶意也与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无穷无尽,她的肥胖让她变成更不安全也更容易被击中的靶子,虚弱,胖大,到处都碍事,随时可能被赶走。
她咬牙等了五分钟,领导丝毫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本来就所余无几的精神首先泄了气,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急遽缩小,一泻千里,几乎不能支撑她的肉身。她艰难地决定离开,走时还礼貌地带上了门。
走在大街上时她满脸都是气愤的眼泪。但即使她号啕大哭,街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一个哭泣的女胖子。胖子就意味着不节制,不得体,胖子简直就是现代都市人的耻辱和阴影,没有人会过多地留意一个胖子的情绪,即使这个胖子刚刚失业了。
为了安抚自己,她很快就轻车熟路拐到了一个甜品店,站在门口要了一个雪糕,并且狼吞虎咽得压根没等雪糕变软。吃完没走多久,她又正好来到了一个熟食铺子前面,要了一个土耳其烤肉夹馍,也不管这到底算是中式还是西式的吃法,烤肉很咸很香,馍很白很软。紧接着,又路过了一个麻辣烫摊子,站在摊子边像一个放学回家的巨型儿童,耐心而天真地等待着她要的几串麻辣烫下锅,烫得半生不熟,被盛在盘子里浇上蒜泥和麻酱端上来,在最短的时间内干掉,差点烫掉了她上颚一层皮。然后要过一个天桥,这座天桥上最著名的小吃是长沙臭豆腐,但奇怪地不是黑色是黄色的。吃了这么多咸的,她陡然觉得口渴,遂四处张望,终于在地铁口看到了一个卖自制蛋挞的男人,看上去很瘦,穿得也不洋气,锡纸包好的蛋挞重重叠叠放在一个显见不怎么干净的透明塑料箱子里,看上去和料峭的春风一样寒凉,怨不得过往的行人视而不见。但方圆两公里内,只有这一种食品是甜的。
天下事咸久必甜,甜久必咸。
她一口气要了五个,还没来得及下地铁楼梯就全吃掉了。
她走进地铁的时候已经吃了六七种食品,但还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没填满。所有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落袋平安,就被食道里的黑洞吸入。在地铁里她没找到座位,身边的人野蛮地挤向她,大概是觉得靠在肉山上比遗世独立要相对柔软舒适。她觉得自己酷似一个席梦思被摊平在了车厢里……下班高峰期真是太挤了,所有人都不再敬畏她庞大固埃的肉身,而每个脂肪细胞都感到被挤压的苦楚,像罐头里肥腻的沙丁鱼……她开始想念家里的薯片和西德软糖,冰箱里还有保质期尚余十八天的草莓酸奶……现在正好下午六点半,她父母还有五年才会退休,在这段时间里,她即便失业也依然有饱饭吃,但五年之后就不好说了,至少比萨不能再买必胜客的……她绝望地又感到饿了。
她感到不安了就想吃,越吃越感到匮乏,全世界唯有她那八平方米的房间是属于她的,有时她躺在床上想,自己将越来越胖,越来越胖,有一天会无法离开那个房间的门,在房间里继续膨胀,直到塞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她从里面驱赶出来,除非敲碎房间的墙壁。这样她终于安全了,踏实了,像放在罐头里的肉,只差一个焊死的封口。
但此刻在地铁里她的空间正急遽减少。有人斜眼觑她,暗搓搓地用身体侧面撞她——她像件超大行李挡住了大多数人下车的道。她试图退到一边但没什么用,仍然被用力推来搡去。哪来的这么多人,到处都是人,无数精干结实的瘦子,利用身体优势在车厢里挤来挤去。只有她一个人是多余的,尾大难掉,走避不及,万箭穿心。
地铁遇到了一点什么事故,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肘子顶住了她柔软的胃。同时好几双脚踩在她胖了以后发面馒头一样高起来的脚面上,趔趄一下,还剩一只高跟鞋跟顽固地留在她左脚大脚趾上,她痛得呻吟一声。活该,谁让女胖子占用了太多人乘车空间。她没抬头也知道周围的人毫无怜悯地瞪了她几眼。弯腰查看脚趾时屁股如浑圆山丘高高升起,不小心挤到后面一个妇女,那行将窒息的妇女奋力一推,她几乎倒在车厢的地板上,一个小学生鼓鼓囊囊的书包正好顶住了她的脸,很硬,全是书。她抬起头来发现鼻腔中有温暖液体涌出,滴落在地才发现是殷红的鼻血。“啊——”四周迅速蒸腾起一片嫌恶之声,本来蚂蟥一般紧密贴拥在她周围的身体纷纷如见皂水般退散了。鼻血来势凶猛,越来越多,滴滴答答流在车厢地板上,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今早新换的白衬衣胸前几条血道。发胖后胸竟也一日日膨大得不可收拾,像发酵过头的面包,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四面八方地耷拉着,她那一瞬间终于发现了自己胖得实在离谱可笑,复又多么可耻。在巨大的羞耻心里她突然呕吐起来,方才四散的人群在一刹那弹射得更远,那些可以随时叠起来的纸板人、瘦瘦的仿佛一擦即着的火柴人、强硬的一旦站定就纹丝不动的钉子人……纷纷松动,脱落,走避去四面八方,刚才还塞满人的车厢陡然间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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