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生命式》收入了芥川奖作家村田沙耶香出道至今创作的,不同主题、不同风格的12篇代表作:
由于“老龄少子化”的影响,日本将悼念死者的“葬礼”改造成了享受并创造生命的“生命式”;在荒诞的未来,人的骨骼、毛发等被做成高档的商品,昨日的“疯狂”变成今日的“理所当然”;“到了30岁还没结婚就一起生活吧!”年少时和朋友许下这样约定的人一定不少,芳子和菊枝是少数实践了这个约定的人;“成熟”到底是什么?成长中,我们究竟是在用谁的语言和价值观表达自己的身体和欲望……
村田笔下的故事光怪陆离,有些似乎完全超出了“常识”的范畴,但她的故事的魅力也在于此:通过展现现实中极致的荒诞,探索人类真实的本质。
作者介绍
村田沙耶香(むらた さやか)
1979年出生于日本千叶县,毕业于日本玉川大学文学系艺术文化专业。2003年,处女作《哺乳》获得第46届群像新人文学奖优秀作品。2009年,《银色的歌》获得第31届野间文艺新人奖。2012年,“思春小说”《白色的街、那种骨头的体温》获得第26届三岛由纪夫奖。2016年,基于作者自身经历创作的话题性小说《人间便利店》获得第155届芥川龙之介奖。
部分摘录:
生命式 在会议室里吃饭时,公司的年轻女同事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
“说起来,总务的中尾先生好像去世了。”
“啊,真的吗?”
聚在会议室的5个同部门的女孩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好像是脑梗死。”
我眼前浮现出中尾先生和善的笑容。他是一位头发渐白的优雅男士,经常把客户赠的点心分给我们,是个待人温和、彬彬有礼的人,离退休只剩下几年时间。
“明明还很年轻。”
“真的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前天去世的。今天早上他的家人给公司来了电话,说是今晚举办仪式,希望大家尽量都参加,说这也是故人的意愿。”
“是吗,那今天中午少吃点吧。要不,就不吃甜点了。”
我和同年入职的女同事将没有开封的布丁放回便利店的塑料袋。比我大一岁的前辈一边将土豆炖牛肉放入口中,一边说:
“中尾先生好不好吃呢?”
“会不会有点硬?他很瘦,又是肌肉型体质。”
“我之前吃过和中尾先生差不多体型的男人,相当好吃。虽然筋有点多,不过口感还挺柔软。”
“对啊,男人炖出的高汤更好喝。”
收拾好装布丁的袋子,同年入职的女同事回头问:
“池谷小姐你也会去吧,生命式?”
“嗯……要不要去呢……”
我边吃附近便利店买的海苔便当,边歪头含糊其词。“诶,为什么啊?啊,是不是池谷前辈不太喜欢吃人肉啊?”
“不是不是,只是最近胃不好,而且又是生理期。”“生理期啊,那倒是。”
年轻女同事点点头,貌似认可了这个回答。
“但是,生理期也有可能受孕。还是去生命式比较好,没准能受精。”
我应付着笑了笑,就着瓶装茶吞下浇了过量酱汁的白身鱼。
我小时候,吃人肉是被禁止的。我应该没记错。
在对吃人肉的风俗习以为常的世界中,我逐渐对记忆失去了自信。不过,30年前,当我还上幼儿园的时候,确实是那样。
上幼儿园时,在校车里,厌倦了接龙的我们玩起了列举想吃的东西的游戏。孩子们列举出“云彩!软绵绵的看起来很好吃”“水黾,感觉甜甜的”等等答案,其中一个孩子说到了大象。
“很大,感觉能吃得饱饱的。”
贪吃的孩子说完,“长颈鹿”“猴子”等动物的名字也陆续被提起。
轮到我时,我随口说了“人类”。
本来只是顺着说猴子的女孩子开一个小玩笑。
但是,我的回答令校车中一片哗然。
“哎呀!”
“吓人啊!”
列举“猴子”的女孩和我关系最好,连她都挂着鼻涕哭了:“真保为什么说出这么吓人的话?!”
如连锁反应一般,校车里的孩子们接连哭了起来,车内一片大乱。
了解完情况的老师态度严肃,面色凝重地说:“真保,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能这么说,会遭报应的!”我垂头丧气。为什么猴子可以吃,但人类就不行呢?我怎么也搞不懂。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一改往日温柔,面露从未有过的恐怖表情的老师和她背后哭叫的朋友们,以及面色严厉眼神苛责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孩子怎么回事”的司机。我感到害怕,一言不发,在校车中始终低着头。
校车里的所有人,都以“正确”为武器来弹劾我。完全退缩的我身体僵直,仿佛谁要是怒吼一声,体内的恐惧感就会破裂泄漏一样,竭尽全力屏住呼吸而面色苍白。
可是从那时起,人类开始逐渐改变。
人口急剧减少,世界被“人类或许真的会灭绝”的不安支配了。这种不安使得“增加”渐渐成为正义。
30年的时间一步一步地,令我们改头换面。使用“做爱”一词的人逐渐消失,“受精”这种表示以怀孕为目的的交配的词汇成为主流。
并且,有人死去的时候,不举行葬礼而举办“生命式”形式的仪式成了一种标准。虽然也有举行传统守夜和葬礼的人,但如果选择生命式的话,可以从国家获得补助金,使得花销变得非常低,所以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举行生命式。
所谓生命式,就是男女一边吃死去的人,一边寻找受精对象的仪式。找到对象后两个人就离开,找地方进行受精。以“由死亡孕育新生”为原则的仪式与我们潜意识里执着于繁殖而蠢动的大众心理完美契合。
我感觉,最近人类的习性变得像蟑螂一般。听说蟑螂也吃死掉的同伴,快死的蟑螂会大量产卵。本来自古就有大家分食死者进行悼念的部落,这种习性可能也并不是在人类社会中突然产生的。
山本在吸烟室里点燃一支1毫克焦油含量的“美国精神”香烟,突然笑出了声。
“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你怎么现在还记恨着呢?”
这个公司名不副实的休息室不过是一块摆着自动贩卖机和椅子的空地,角落里设有一个吸烟室。
玻璃隔断出的吸烟区里,不同部门的人也经常聚在一起。我和山本也是在这里搭上话的。
山本是个微胖的男人,39岁,比我大3岁。他脾气很好,聊什么话题都笑眯眯的,但不会肆无忌惮地笑,那种接纳别人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不知不觉就把不和别人说的事情都和他说了。
我叼着“高亮”香烟的薄荷醇滤嘴,表示不满。
“不是特意记恨着,只是觉得30年前明明完全不同的价值观才是普通的,跟不上这变化。有种被世界背叛的感觉。”
山本眨了眨睫毛纤长的小圆眼睛。
“嗯,也不是不明白。说起来,确实,在幼儿园的时候,人肉还是绝不能吃的东西。”
“对吧!肯定是这样的,对吧?然而如今却把吃人肉说成天大的好事。我就是跟不上这个。”
“唉,今晚你打算去吗,中尾先生的生命式?”
“山本,你呢?”
对我来说,山本是“倒不是人肉反对派,可也不想吃人肉的伙伴”,所以如果他去的话,我就更有底气。即使在吃人肉成为主流的今天,也有强硬的反对派,这些团体以“违背伦理”为由进行反对的活动。但是,我和山本并非因为觉得吃人肉违背伦理而不吃。山本小学六年级时,在祖父的生命式上吃了没熟透的肉而食物中毒。我也不认为吃人肉有错。毕竟我小时候还开玩笑说想吃人肉。只是觉得,那时候用于批判我的伦理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所以愤懑不平。
山本挠挠后脑勺说:
“还是去吧,要是受精了也高兴。”
“嗯,那我也去吧。”
我抽完了自己手里的烟,又从山本的“美国精神”烟盒里拿了一支继续抽。
“这个味道好吗?烟劲小的话抽得反而更多,不仅多花钱,结果对身体也不好。”
“没事,我就喜欢这个浓度的。”
山本一脸享受地吐出烟。
因为抽烟的人少,我和山本独占了这个透明玻璃包围的吸烟区。
不足一叠的空间里,透过玻璃向外看,心情仿佛水槽中的金鱼。
我吐出从山本那里拿的香烟的烟雾。我和山本在自己吐出的白雾缭绕中边说无聊的闲话,边凝视外面清晰的世界。
晚上,我和山本一起前往中尾先生的生命式。生命式以生命的诞生为目的,所以大家都偏好穿暴露和奢华的服装。我穿着灰色职业西装,山本穿着红色格子衬衫搭配白裤子。
“在生命式上果然还是要穿鲜艳的衣服。”山本开心地说。
他偏黑的肤色和这身衣服并不太搭。
中尾先生的家在世田谷的高级住宅区。正好是晚饭时间,四处飘来饭香。这里面或许就有煮中尾先生的香味吧。
“是这儿。”
看着手机地图的山本停下脚步。我们的面前是一栋看起来略旧的大房子,里面飘来味噌的味道。
“果然是味噌汤啊。混着白味噌呢,味道应该不错。”
山本开心地动动鼻子,走了进去。
玄关贴着写有“中尾胜生命式会场”字样的粉红色模造纸。
“晚上好!”
招呼着推开门,从里面出来一位穿着围裙、满头优雅银发的女士。
“啊,欢迎。快请进,就要开始了。”
这位女士貌似就是中尾先生的太太。跟着她进了客厅,就看到已经准备好的锅。
在装饰着很多当季花卉的房间中央,放着两个用旧的土锅,推测应该是经常把自己做的焖饭带到公司的中尾先生生前的爱用之品。不愧是爱惜器物的中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