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高阳谈中国历史”系列共有六部高阳作品:《宫闱搜秘》《古今食事》《明末四公子》《清末四公子》《同光大老》《柏台故事》。不同于高阳的历史小说,这套书是以一种散文的形式讲史,旁征博引,将那些被正史所掩盖的隐秘历史细细剖析,也让读者了解到平时读史时没有关注过的传奇人物和故事。
作者介绍
高阳(1922—1992) 本名许晏骈,当代历史小说巨匠。因其小说注重历史考证,故事通俗精彩,高阳在历史小说界的地位等同于写武侠小说的金庸,二人共享“有井水处有金庸,有村镇处有高阳”的美誉。
高阳出生于钱塘望族许氏,受家中长辈熏陶,对历史有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清史。高阳将清人的笔记、野史、杂著、诗文烂熟于心,能将清代的典章制度、佚闻逸事、地方风俗、民情世态,巧妙地融合到历史小说情节之中,完整地呈现一个真实的清代社会。
1962年,高阳在《联合报》上发表了他的首篇历史小说《李娃》,而后一鸣惊人,一发不可收拾。高阳一生著作约90 余部,读者遍及海内外华人,其中《胡雪岩全传》是确立高阳当代历史小说巨匠地位的奠基之作。
高阳的历史小说,注重历史的真实性,又擅长讲故事,读起来轻松畅快,有读者评为“华语历史小说不可逾越的高峰”。
部分摘录:
清初言官,享名最盛者为李森先。他是山东掖县人,明朝崇祯十三年进士,官至国子监博士。李闯破京,受伪官“祠祭司从事”。入清为江西道监察御史。其时巡按制度未改,顺治十三年巡按江南,在苏州杀一名伶、一淫僧,乃享大名。
名伶者王紫稼。吴梅村有《王郎曲》:
王郎十五吴趋坊,覆额青丝面皙长,孝穆园亭常置酒,风流前辈醉人狂。
同伴李生柘枝鼓,结束新翻善才舞,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
莲花婀娜不经风,一斛珠倾宛转中,此际可怜明月夜,此时脆管出帘栊。
王郎水调歌缓缓,新莺嘹呖化枝暖,惯抛斜袖惮长肩,眼看欲化愁应懒。
摧藏掩抑未分明,拍数移来发曼声,最是转喉偷入破,殢入肠断脸波横。
十年芳草长洲绿,主人池馆惟乔木,王郎三十长安城,老大伤心故园曲。
谁知颜色更美好,瞳神翦水清如玉。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
宁失尚书期,恐见王郎迟;宁犯金吾夜,难得王郎暇。
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声声顿息,移床敧坐看王郎,都似与郎不相识。
……
梨园子弟爱缠头,请事王郎教弦索。耻向王门作伎儿,博徒酒伴贪欢谑。
君不见,康昆仑、黄幡绰,承恩白首华清阁。
古来绝艺当通都,盛名肯放悠闲多。王郎王郎可奈何!
观此可知王郎色艺。梅村自跋谓:“王郎名稼,字紫稼,于勿斋徐先生二株园中见之,髻而皙,明慧善歌。今秋遇于京师,相去已十六七载,风流儇巧,犹承平时故习。”徐勿斋即徐汧,东林健者,明亡殉节。所谓“孝穆园亭”即徐汧二株园。十五初见,相去十六七年,则王紫稼其时为三十一二。王于顺治八年入京,依龚芝麓,十一年南返,未三年即被祸。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载李森先巡按苏州事云:
公为人宽厚长者,而嫉恶特严。当秦公时,大憝元恶,皆已草薤无余,而踵起者犹蔓衍不绝,公一一擒治之,始根株尽拔无蘖矣。其最快者,优人王子玠,善为新声,人皆爱之。其始不过供宴剧,而其后则诸豪胥奸吏,席间非子玠不欢,缙绅贵人,皆倒屣迎,出入必肩舆,后弃业不为,以夤缘关说,刺人机事,为诸豪胥耳目,遨游当世,俨然名公矣!
一旦走京师,通辇下诸君。后旋里,扬扬如旧,其所污良家妇女,所受馈遗,不可胜记,座间谈子玠,无不咋舌。
文中“秦公”指秦世祯,为李森先的前任,亦以风骨峻整见称。子玠即紫稼,为“豪胥奸吏”的“耳目腹心”,可以想见其无恶不作。
“胥”为捕快差役,往往鱼肉乡民,尽人皆知;“吏”为书办,其恶不易为人所晓。陆陇其有言:“本朝大弊只三字,曰例、吏、利。”例即例案,公事必合例始得行;而例案唯书办熟谙,故可借以射利。
郭嵩焘之言,则更为愤激,他说:“汉唐以来,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宰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耳!”
考清朝初年,苏州是书办的天下,恶名昭彰者有施商余、沈继贤、徐掌明、周宗之等,与巡抚、藩臬两司,一府、二县各衙门,俱通声气。其中以施商余最狠毒,倡议“十不降”的金之俊,位至三公,归田后,屡受施商余欺侮,以致患膈症而殁。有一次,施商余下乡遇雨,停舟某处,主人迫之登岸,以盛馔相款;施见他家有兵器,便教人以私藏军器招县拘查,然后他出面解救,得以无事。
施商余表示,以为报答一饭之德。此人再三拜谢,送红包不受;恰好鲥鱼新出,以重价购得一担,送到施家,自以为是很名贵的礼物,哪知施商余命来人挑到厨房,触目皆是鲥鱼。
又一次见一银匠之妻,极美;施商余以为“此妇眼最俏”,银匠听得这话,竟以石灰弄瞎了妻子的眼睛。势焰如此!后来金之俊有个门生来当江苏臬司,为报师仇,罗织罪名,立毙杖下。
沈继贤睚眦必报,与人斗叶子牌,打一张正好为下家配成对,其名曰“捉”。他说:“我的牌哪个敢捉?”下家答说:“捉你不要紧!”沈继贤便招呼跟班,附耳说了几句,不一会儿来了两名差役捕捉牌之人,此人责问:“我犯什么法要捉我?”沈继贤笑道:“捉你不要紧!”
又有一次,有人请客,沈居首座。未几,来一少年,向沈继贤漫然一揖,礼节疏慢,便有人责备少年不懂事。少年答说:“我不认得沈继贤,有什么关系!”这样隔不多时,有个强盗攀害少年,说是同伙,因而下狱。
他的父兄送了沈继贤五百两银子,得以无事。出狱后,父兄带他踵门叩谢,沈继贤把五百两银子还了他,少年感激不已,连连磕头。沈继贤笑道:“如今你是认得我了!”这才省悟,为盗攀害,原是出于沈的教唆。因此,苏州当时流行一句俗语:“得罪了你,又不是得罪沈继贤,怕什么?”此人当然亦不得善终,康熙年间,为理学名臣汤斌杖毙于玄妙观三清殿下。
徐掌明是苏州光福镇人,与昆山徐家认作同族。徐家三弟兄,顾亭林的外甥,均为朝贵,倚此势力,所以苏州有“长、吴两县印,不及掌明一封信”。后与至戚黄某有仇,派人打死一个村农,抬尸至黄家大门外,因而涉讼。黄家缠讼十三年,家破人亡,至康熙二十二年始得结案,徐掌明充军,从戍所逃回,被捕论死。其子与一孙姓有仇怨,扮成强盗,黑夜入孙家强暴妇女泄愤,一妇遇暴时,摸强盗的手为六指,知道是徐掌明的儿子,控官破案,汤斌请王命立斩,合城称快。
周宗之横暴一时,为秦世祯的前任张慎学访拿杖毙。周虽武断乡曲,而寓所大门春联居然大书“曲巷幽人宅,高门大士家”。有人为之作歌,形容尽致。首言豪奢:
城南曲巷宗之宅,大士高门自标额。华堂丽宇初构成,粉壁磨砖净如拭。侧闻其内加精妍,洞房绮疏屈曲连。朝恩室中鱼藻洞,格天阁上簇花毡。百凡器皿皆精绝,花梨梓椅来滇粤。锦帐一床六十金,他物称是何须说。前列优俳后罗绮,食客平原无愧矣!
次言得势:
势能炙手气熏天,忘却由来吏委琐。嗟嗟小吏何能为,泥沙漏卮安从来?考课不明铨选杂,前后作令皆驽骀。钱谷讼狱懵无识,上下其手听出入。哆口嚼民如寇雠,官取其十吏取百。满堂知县人哄传,宗之相公阁老权。片言能合宰公意,只字可发官帑钱。涂脂衅膏曾未已,御史风雷申法纪。窗户青黄犹带温,主人骨肉飞红雨。
末言人亡家破,深致感慨:
廷中呼暴渐无闻,室内丁丁才住声。斥卖屋居偿帑值,两妻削发投空门。人言宅兆凶有由,前伤沈胥今损周。骤然兴废同一辙,官府估价何人酬?吾谓此言犹耳食,人凶宅兆何由吉?鞭挞民髓供藻饰,筑愁府怨居安得?伏阙难留直指公,长悬秦镜照吴中。神奸敛迹吏道肃,比屋城南尽可封,曲巷之宅谁云凶?
“比屋城南尽可封”,可见猾蠹之吏之多。吴中赋税特重,相传为明太祖报复吴人支持张士诚之故,其实乃裁抑富民,使之不致作乱。如沈万三的故事,用意亦在抑制豪强,以安国本。但三吴膏腴甲天下,赋税特重,天然合乎现代所得税累进的精神。只是成祖北迁,对南方自然而然形成财政加紧、政治放松的政策,因而江南绅权特重。猾吏勾结操纵,以绅御官,以官迫民,乃有如上的大憝出现。
《研堂见闻杂记》接叙李森先杀王紫稼事:
李公廉得之,杖数十,肉溃烂,乃押赴阊门立枷,顷刻死。有奸僧者以“吃菜事魔”之术,煽致良民,居天平山中,前后奸淫无算。今微行至其所,尽得其状,立收之,亦杖数十,同子玠相对枷死。当时子玠所演“会真”红娘,人人叹绝。其时以奸僧对之,宛然法聪,人见之者,无不绝倒。
按:“吃菜事魔”者邪教之一种,不知何方神道,终归汤斌所扫荡的淫祀之一而已。奸僧法名三折,或作三遮,事迹虽不详,但清初类此者甚多。明亡以后,遗民志士,或隐于岩壑,或隐于市,遁入空门者尤表表可征。梅村诗集中与方外酬唱之诗甚多,泰半为旧时相知。因为如此,清初对佛门特致一番尊敬,而奸僧遂得借以为奸。如石濂事:
我国东南各省与欧洲通商自粤始。其奏许通洋舶立十三行,便中外人贸易者,则在康熙中。其时,两广总督为吾乡吴留村兴祚。然吴未督粤前,有所谓石濂和尚者已私与洋舶通贸易,故粤之通商,石濂为之魁。
石濂名大汕,本苏人,徐氏子,幼无行,为画师沈朗倩外嬖。沈以画名于时,石濂亦师其技,龚芝麓鼎孳一见,大激赏之,遂弃沈而从龚,言者仍谓以色事也。后流转入粤,自称浪觉师,居粤西门外长寿院。不剃发,不诵经,室中不置钟磬瓶钵,好大言,专结纳。又尝至安南,走交趾,以祈雨立验眩其国人,大书榜揭于市,曰:“出卖风云雪雨。”于是募资修长寿院,粤人安南人辇金助之。
院成,穷极土木,结构壮丽,梁上书“大越国建造”字,以歆安南人。所行益不检,明僮妖娼相征逐,其所以媚事诸贵人者,一以多金,一以擅作秘戏图。浸乃与外舶通,遣其徒众运售货物于海外,名闻京师,虽王公贵族亦无不称石濂。尝占飞来寺田七千亩,寺僧咸不敢与之讼。
大汕善画人物,曾为陈其年画《填词图》,款作“岁在戊午闰三月廿四日为其翁维摩传神”,自署曰“释汕”。字作隶书,颇可观。
但黄秋岳以为大汕既富,乃思以文字缘饰。《花随人圣庵摭忆》又记:
石濂既富,乃思以文字缘饰之,于是谋与诸名士游,窃其所作,攘为己有,不得者饵以金,无何《离六堂集》刻成。为揄扬者谓为唐之贯休齐己,宋之参寥、蜜殊复见于今。
又自念为僧必富通梵筴禅悦,乃请人著一书,言《五灯会元》之误,一时名士乐为代笔,盖酬金较丰于鬻文。予闻当时粤屈翁山、梁药亭皆与石濂交,故《离六堂集》多窜入翁山诗,后翁山与石濂相失,致书诘其偷诗,又作《花怪篇》丑诋之。
按:《花怪篇》,旧刻翁山文尚载之,则可见石濂之狂妄,石濂亦取翁山《军中草》,谓其中有违碍,将以出首,翁山怒,始与绝。不数年,石濂卒为名士所劾治,发难者潘稼堂也。
初潘通籍后,久闻石濂名,晚岁游粤,姑往拜之,瞰其虚实。石濂不知潘之名,相见殊落落,不以时答谒,稼堂怫然,以书斥之,石濂倔强不相下。潘遂举石濂少时无行及私通洋舶与一切交通隐秘事,又摘所刻《五灯会元正误》之悖谬语,作《救狂砭语》一卷,刻而播之。
又两致书,盛相折辱,石濂昧昧仍不礼,后纳人言,谓刻书在于索诈。稼堂既去粤,归途遇吴留村之广东按察使任,乃以《救狂砭语》赠吴,面数石濂之过恶。吴纳之,甫莅官,即亲诣长寿院逮治,院中钟表象牙以暨鸦片之属堆积如山,优伎列屋居,以禅房为窟穴,一时皆籍没入官。留村将置石濂于重典,而营救者众,卒减轻其罪,递解还吴,下狱终其身。
黄秋岳论艺文、谈故事,以精审著称,此记则失考而偏颇,殊有未谛。如谓潘稼堂归途过吴留村之广东按察使任,乃必无之事。吴留村名兴祚,原籍浙江山阴。父执忠负贩辽东,后入礼亲王代善幕府。代善领正红旗,吴执忠因转于正红旗汉军。吴兴祚以贡生授萍乡知县,有治行,晓智略,康熙十七年即任闽抚,二十年擢粤督,二十八年二月去任,从未任广东按察使。大汕被捕,事在康熙四十三年,而吴兴祚已殁于七年前,两者渺不相关。
大汕事,邓石如《清诗纪事》中所记,较黄记为详实。邓石如藏有顺治、康熙时人诗文集七百种,较之当时有名藏家,如南浔刘氏嘉业堂等所收,自谓“大约绝无仅有者五六十种,可遇而不可求者五倍之”,足征名贵。
邓氏藏书极有用处,可发历史大公案之覆者,如所藏《皇清通志纲要》手钞本,为圣祖第八子胤禩独子弘旺所撰。透露皇十四子原名胤禎,即雍正接任后,避御名胤禛之讳,所改之名。而当时诏谕称皇十四子为“大将军王”,证明胤禎在康熙时即已封为“恂郡王”。凡此种种惊人的记录,不独可以认定皇十四子确为圣祖所选定的皇位继承人,而相传隆科多改圣祖朱谕“传位十四子”为“传位‘于’四子”,亦信而有征。
原来皇四子名胤禛,“传位十四子胤禎”,改为“传位‘于’四子胤‘禛’”,添加笔画,固甚容易。雍正后来以避音讳为名,改皇十四子之名胤禎为胤“禵”。复以御名避讳应增减笔画,乃改“禛”为“禎”,既夺同母胞弟之位,复夺其名,用心奸巧,无与伦比。
雍正为灭夺位之迹,修改实录、大收禁书,历乾隆数十年而未已,乃天壤间竟尚有其书,康熙崩于畅春园之日之真相,不可谓冥冥中并无公道。可惜邓石如虽存此钞本,竟未印行,自红卫兵造反,大陆文物,空前浩劫,此一钞本不知犹在人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