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套书是对列夫·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的重新梳理,首创以“回忆”“高加索”“军旅”“死亡”“欲望”“社会”“哲思”七大主题划分成册,探寻列夫·托尔斯泰一生所思考的七大版图。著名翻译家草婴的全新修订译文,并依据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权威版本全面校订。
作者介绍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出生于贵族世家,从小特别关注心灵成长,受到启蒙思想的巨大影响,在作品中追求最美好的人间,由此成为“俄罗斯的良心”、“俄国文学三巨头”之一。
部分摘录:
年轻的沙皇刚登上皇位,一连五个星期像历代沙皇那样努力工作:听禀报,批公文,会见外国使节,接待求见的官员,检阅军队。他十分疲劳,就像一个旅行者在酷暑中渴望饮水和休息那样,他渴望哪怕有一天时间能不上朝,不讲话,不检阅,哪怕只享受几小时自由,过过普通人的生活,单独同结婚才一个月的年轻、美丽、聪明的妻子待在一起也好。
圣诞节前夜,年轻的沙皇做了安排,准备这天晚上完全休息。他在前一天批阅大臣们送上来的奏章直到深夜,早晨参加祈祷和检阅,上午接见求见者,然后又听取大臣们的禀报,批准许多要事。他同财政大臣调整舶来品关税,使国家增加几百万收入,批准在国内某几个地方出售官酒,批准在设有大集市的乡镇出售酒类的规定,这样也可以增加国家的主要收入——酒税,还批准了为偿还公债而发行新的金公债。他同司法大臣批准了向他呈报的有关沙登·施尼德男爵遗产的复杂案件,核准了《刑法》第一八三六条的实施细则,惩罚流浪汉。他同内政大臣批准了追偿欠款的通令,签署了取缔教派活动法和在实行警戒的省继续实行警戒的命令。他同陆军大臣一起任命新军长,征集新兵,处分破坏纪律者。直到吃午饭他才摆脱了公务。不过吃饭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因为他宴请几个达官显要,和他们谈的事也不是他想谈的,而是不能不谈的。
乏味的宴会终于结束,大家纷纷散去。年轻的皇后走进内宫,脱去参加宴会时的礼服,想立刻到沙皇那里去。
年轻的沙皇从侍列两旁的侍从队伍中走进内宫,脱下沉重的朝服,穿上便服,他不仅感到摆脱事务的喜悦,而且体会到一种特殊的快感,意识到他正在享受自由,以及幸福、健康、充满青春活力的生活和爱情。他跳上土耳其式卧榻,一手支头,望着朦胧的灯盏,忽然觉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瞌睡的快感和难以克服的睡意。“妻子马上就要来了,可我却睡着了。不能睡觉。”他这么想,用手掌托住面颊,让头落到温暖的手里。他改变了一下姿势,躺得更舒服些。他觉得舒服极了,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但愿没有什么事来破坏他目前的心境。他遇到了我们人人每天都遇到的事:他睡着了,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和什么时候睡着的,也就是说并非出于他的意志,他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他并不想进入这种状态,也不为走出这种状态而感到惋惜。他酣然入梦了。
他睡了多久,他不记得了。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他,把他摇醒了。“她真可爱,”他想,“真不好意思,我竟睡着了。”
但这不是她。他睁开眼睛,但因亮光而眯缝着,他看见面前站着的不是她,不是他希望见到的可爱的美人,而是他。他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但这个从未见过的人的出现,一点儿也没有使他惊讶。他觉得早就认识他,不仅认识他,而且爱他,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他。他等着心爱的妻子,结果妻子没有来,却来了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年轻的沙皇不仅不感到恐惧,不觉得伤心,而且认为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我们走吧。”来人几乎无声地轻轻说。
“走,走,我们走。”年轻的沙皇说,不知道往哪儿去,但知道他应该去,他不能不服从来人的要求。
“我们怎么走啊?”年轻的沙皇问。
“就这样走。”
来人把一只手放在沙皇头上,沙皇觉得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这种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沙皇无法知道,但当他一清醒,他看见自己身处广阔边境的田野上。田野的右边是一片土豆田,上面一堆堆被霜打得发黑的土豆枝叶同青青的冬小麦错杂在一起,远处有一个盖有瓦屋的小村庄;左边是一片冬作物的田野和割去庄稼的留茬地。一片空旷,只隐隐约约看见远处有个人背着枪,脚边有一条狗。年轻的沙皇还看见他自己也在那里,脚边坐着一个年轻的俄国兵,头戴饰有绿色帽圈的制帽,也背着一杆枪,他正在折纸漏斗卷烟卷。那个兵显然没有看见沙皇,也没有看见他的同伴,也没有听见他们说话。沙皇站在那个兵身旁问:“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同伴回答说:“在普鲁士边界。”就连这时,那个兵也没有回头望一眼。
突然前方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那个兵霍地跳起来,他看见有两个人弯着腰跑来,慌忙把烟塞到衣袋里,向那两个人跑去。“站住,我要开枪了!”那个兵喝道。奔跑的人边跑边回头张望,嘴里嚷着什么,显然是在咒骂或嘲笑。“哼,该死的!”那兵骂道,他站住,伸出一条腿,摆出开枪的姿势,举起右手,迅速地动动瞄准器瞄准了一下,显然向一个奔跑的人开了枪,虽然没有听见枪声。“大概是无烟火药。”沙皇想,望了一眼奔跑的人,看见他更快地小步跑着,身子越弯越低,最后四肢着地爬了一段路,终于停了下来。跑在前面的那一个转身回来,跑到倒下的人跟前,对他说了些什么,又向前跑去。
“这是怎么回事?”沙皇问。
“这是边防警卫队在维护《关税法》。击毙这个人,是为了不使国家收入受到损失。”
“难道他真的被击毙了?”
同行者又摸摸沙皇的头,沙皇又失去知觉。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待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是岗亭),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蓄有稀疏的灰白大胡子、鹰钩鼻、一双眼睑紧闭的突出大眼睛,他的双手伸开,光着脚,脚趾粗大而肮脏,脚掌在墙角向上竖着。这人腰部有一处伤,他那件破呢上装和蓝衬衫到处是干结的紫黑色血迹,只有几处还有红色的鲜血。一个女人,脸几乎全部被头巾包住,站在靠墙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望着鹰钩鼻、两只向上竖着的脚和一双突出的眼球,过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吸了一口气,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接着又不作声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长得很美,这时张开嘴,瞪着眼,站在母亲旁边。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抓住母亲的裙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死去的父亲。
从隔壁门里走出来一个文官、一个军官、一名医生和一个手拿公文的文书。走在他们后面的是那个打死人的士兵。他雄赳赳地跟着长官走进来,但一看见死人,立刻脸色发白,双颊抽搐。他垂下头,木然不动。当长官问他,他越过国界奔跑并对着向他开枪的是不是这个人时,他简直不能回答。他的牙齿打战,下巴发抖。“是……啊,”他这样说,却说不出他想说的,“是,大人。”
官员们相互看了看,动手记录着什么。
“还有些类似的好事:
“在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坐着两个喝酒的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另一个是年轻的犹太人。年轻人手里握着一沓钞票,在收购走私货。
“‘这又花不了您多少钱。’他含笑说。
“‘是的,可是冒险……’”
“是啊,这太可怕了!”年轻的沙皇说,“但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这是必要的。”
同行者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说:“我们走吧!”接着又把手放在沙皇头上。
年轻的沙皇清醒过来时,发现他们来到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里面点着一盏有灯罩的灯。桌旁坐着一个女人,正在缝衣服;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盘着腿坐在安乐椅上,身子伏在桌上画画;一个大学生在大声读书。这时,父亲和女儿脚步重重地走进来。
“瞧,你签发了准许卖酒的命令。”同行者说。
“情况怎么样啦?”妻子问道。
“他恐怕性命难保。”
“那是为什么呀?”
“他们把他灌醉了。”
“那不可能!”儿子叫道,“万卡·莫罗施金才九岁呢。”
“你到底做了什么啦?”妻子问丈夫。
“凡是能做的都做了:给他服了催吐剂,贴了芥末膏。从各种症状看是患了酒狂病。”
“家里的人都喝醉了,只有阿尼西雅一人还能勉强支持,她也醉了,不过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女儿说。
“你那些头脑清醒的人怎么样?”大学生问妹妹。
“人家到处给他们灌酒,又有什么办法呢?爸爸想关闭酒店,可这样是犯法的。此外,我再三劝说华西里·叶尔米林,开酒店灌醉老百姓是可耻的,他却挺得意,当着众人的面打断我的话,回答说:‘不是发给我盖有皇帝印章的执照吗?这事如果不好,皇帝是不会发布命令的。’”
“真可怕!全村的人已经第三天喝醉酒了。这是过节。想想也可怕。事实证明,酒从来没有好处,只有害处。事实证明酒是毒药,百分之九十九的犯罪都是酗酒的结果。事实证明,在禁止酗酒的国家,例如瑞典,我们的芬兰,道德和福利立刻得到提高,一切都可以用道德来影响。可是我们这儿最有影响的是政府、沙皇、官僚,他们提倡酗酒,他们靠老百姓酗酒获得主要收入,他们自己也喝酒。他们喝酒祝身体健康,说些‘我为全团人健康干杯’之类的话。神父喝酒,主教也喝酒。”
同行者又用手碰碰年轻的沙皇。年轻的沙皇又丧失知觉。他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在一座农民小木屋里。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农民,满脸通红,眼睛充血,眼睑下垂,疯狂地用双手掴一个老人的嘴巴。老人一手保护自己,一手抓住儿子的胡子不放。
“你打你爹。”
“我反正要被送到西伯利亚去,我要打死你。”
女人们大声啼哭。这时,喝醉酒的长官们冲进木屋,把父子拉开。儿子的胡子被揪下来,父亲的一只手被折断了。在外屋,一个喝醉酒的姑娘委身于一个喝醉酒的老农夫。
“他们简直是野兽。”年轻的沙皇说。
“不,他们是孩子。”
同行者又用手碰了碰年轻的沙皇。年轻的沙皇又在一个新地方清醒过来。这是调停法官的法庭。调停法官脑满肠肥、秃头、生着双下巴,身上挂着表链。他刚起来,高声念着自己的裁决。一群农民站在铁栅栏外。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坐在长凳上,没有站起来。看守推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