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大唐狄公案”成功地造成了“中国的福尔摩斯”,并被译成多种外文出版,在中国与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译文版“大唐狄公案”计划出版十五种,由研究高罗佩多年的张凌担纲翻译并撰写兼具学术性和可读性的注释和译后记,是目前市面上仅见的一人独立翻译的版本。 “大唐狄公案”第三辑包括《紫云寺》《柳园图》《广州案》《项链案》《中秋案》,每卷配有高罗佩本人创作的插图,古韵盎然,令人赏心悦目。 《项链案》讲述狄公任蒲阳县令时,路过河川镇,独自破获账房被杀案、项链失窃案与妇人失踪案。
作者介绍
高罗佩(1910—1967),荷兰外交官,著名汉学家,先后在荷兰驻日本、中国、印度、马来西亚等国的使馆工作,精通多种欧亚语言,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传奇人物。他曾评价自己一身三任:外交官是他的职业,汉学是他的终身事业,写小说是他的业余爱好。代表作有《琴道》《秘戏图考》《中国古代房内考》等,而大型推理探案小说系列“大唐狄公案”在东西方读者中影响巨大。
部分摘录:
细雨蒙蒙,密林中一片寂静。狄公又走了半个时辰,收缰勒马,抬眼望天,不禁面露忧色,如今只能看见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细雨随时可能转成夏日急雨,头上的黑帽与身上的镶边褐色骑服皆已被打湿,潮气凝成水珠,挂在长髯与颊须上。今日午时离开村庄时,曾听人说过在林中每逢岔路口朝右拐,便足可在晚饭前赶到河川镇,自己定是在哪里走错了路,如今已骑行大约两个时辰,仍是满眼唯见密林,从未遇到一人。鸟雀停在黑压压的树枝上,不时婉转啼鸣,枯枝朽叶发出的腐臭之气似已渗入衣袍内。狄公用项巾一角揩揩长髯,眼看天色将晚,这片树林沿着河流南岸一路延伸,总有十几里长,若是果真在此迷路,很可能得在林中露宿一夜,想到此处,不禁心中忐忑,长叹一声,拿过用红绳系在鞍头的深褐色大葫芦,拔下塞子喝了几口水,只觉入口犹温,带有一股腐味。
狄公只觉眉梢凝汗,蜇得两眼酸涩,便垂首揩擦几下,再度抬头看路时,忽然浑身一凛,似是难以置信。只见对面有一人骑马过来,马蹄踩在柔软的青苔上略无声息,看去不但身形魁梧,且与自己极为相像:胸前一副长髯,头戴一顶黑帽,身着镶有黑边的褐色骑服,鞍头系有红缨,也挂了一只褐色的大葫芦。
狄公又揉揉两眼,定睛再瞧,方才松了一口气。林间本就幽暗不明,加上双目不适,未免看花了眼。对面那人的长髯中杂有不少银丝,胯下坐骑也并非骏马,而是一头长耳毛驴。狄公见驴背上横担着两杆短矛,不免又警觉起来,禁不住伸手握住自己身后的剑柄。
那人行至狄公马前,停下来径直打量,似在沉思默想,面庞宽阔,皱纹密布,身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袍,端坐在驴背上,双肩显得瘦骨嶙峋。方才看成是短矛的物事,实为一对曲柄拐杖。
狄公松开剑柄,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老丈,此路可是通往河川镇?”
老者并未立时作答,目光移到狄公鞍头挂的葫芦上,不禁微微一笑,晦暗古怪的两眼紧盯着狄公,开口说话时,却是声音洪亮、出人意表:“正是。大夫顺着此路下去,总会走到河川镇,只是不免有些绕路。”
狄公心想这老者见自己一人独行,又携着一只郎中用来装药的葫芦,因此便错认为大夫了,正欲开口说明,只听老者又道:“老朽刚刚从河川镇抄近道过来,前面还有短短一程。我倒是乐意为你指路,只需走上一刻钟。”说罢掉转驴头,又喃喃念道:“你我不妨去瞧瞧从河中捞起的那人,想必正需要大夫照料一二哩。”
狄公正想申明自己乃是本州北边的蒲阳县令,转念一想,若是道出此言,免不了还得对这偶遇之人解释一番为何要轻骑减从、便装出行,于是索性只字不提,开口问道:“不知老丈做何营生?”
“老朽只是个游方道士,并无营生。”
“原来如此。晚生本以为老丈也是同行。敢问你那葫芦里装着何物?”
“并无一物,只是空空而已,不过比大夫葫芦里装的药更有价值!老朽并无冒犯之意。须知空比实更为重要,所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1)”老者说罢轻唤一声,驱着毛驴朝前走去,口中又道,“众人都管老朽叫作葫芦先生。”
狄公心想此人既是个不问世事的道士,就越发不必自报家门了,便又问道:“老丈方才说的从河中捞起一人,又是何情形?”
“我离开河川镇时,听人说两名渔夫从岸边捞上一人来。这条路就是近道,老朽走在前面。”
林中的小径通向一片耕地,只见一个身披蓑衣的农夫正在锄草。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二人直走上沿河大道。此时细雨已停,薄雾弥漫在广阔的河面上,又湿又热,没有一丝微风。路边的房舍排成一线,行人也是穿戴齐整,不见一个乞丐。
狄公议论道:“看去似是富庶之地。”
“此镇虽小,却地处河边,便于交通与打鱼,因而得利不少。附近还有一座碧水宫,是皇家的消夏别墅,过了东边一片松林便是。穷苦百姓住在镇西,富人则住在鱼市那边的镇东。老朽知道有两家上好的客栈,一家名叫渔王,另一家名叫九云。若是大夫预备要投亲访友的话……”
“不不,敝人在此地无亲无故,只是路过而已。老丈带着双拐,敢问是腿脚有些毛病?”
“一条腿跛了,另一条也不大灵便,想必大夫也无能为力!你看,官府的人已经赶到,果然一向都防范甚严!如此说来,从河里捞出的人也无须大夫照料了!不过还是去看上一眼。”
鱼市前的宽阔码头上,一小群看众正围在船坞旁。一片人头之上,只见一名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镶有红缨的镀金头盔,系一条大红项巾,可知是御林军百长。
葫芦先生拿起拐杖,下了驴背,朝人群蹒跚走去。毛驴垂下一只耳朵,在鹅卵石地面上开始寻觅吃食,狄公也甩镫下马,跟在后面。众人似是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道来。
一个大汉低声说道:“葫芦先生,那人竟是戴民,原在渔王客栈里当账房,已是死得没法救了。”
两名身披锁子甲的兵士将看众挡在河湾处,不得近前。狄公从葫芦先生身后望去,只见一人横躺在御林军百长坐骑前的地上,一瞥之下,禁不住朝后退去。虽说以前也曾见过形形色色的尸体,但是眼前这具着实触目惊心。死者是个青年后生,身上只套着一件长袖外褂,双臂伸展,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肿胀扭曲的脸面上,腿脚光裸,显出道道烧灼后的印记,两手被砍得不成样子,腹部也被切开,已是肚破肠流。一名副官正跪在尸体旁,身披镀金肩甲,后背显得格外宽阔。
“他的左袖里有个扁平包裹,里面定是我的银子!”有人嘶声叫道。
副官喝斥道:“闭嘴!”
说话之人立于前排,面容干瘦,挺着一管鹰钩鼻,蓄一副蓬乱的胡须。
葫芦先生对狄公低声说道:“那人便是渔王客栈的掌柜魏诚,遇事总是先想着银钱!”
狄公草草看了一眼,却见掌柜身旁站着一个女子,年纪大约十七八岁,身段苗条娇小,穿一件蓝布长裙,腰系红绦,一头乌发盘成简朴的双髻,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那死者,一张俏脸惨白如纸。
副官从地上站起,对百长恭敬说道:“启禀官长,死者看去在水里已泡了一天。不知官长有何吩咐?”
百长似是听而不闻,方才已用大红项巾掩住口鼻,因此狄公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他直盯着手中的马鞭,拳头攥得紧紧,披一副镀金胸甲,看去身形清瘦,一动不动坐在马上,几如一尊铜像。
副官又问道:“不知官长有何吩咐?”
“将尸首送回大营,连同那捞起尸首的渔夫和死者的东家也一并带去。”百长闷声说罢,拨转马头,疾驰而去,身后的看众立时跳到两旁,免得被踩于蹄下。只见他直朝大路奔去,马蹄踏在潮湿的鹅卵石上,发出一串哒哒声。
副官大声喝道:“众人退后!”
二人朝坐骑走去时,狄公说道:“真是一桩惨案!不过,死者既是平民,为何军营要插手此事,而不是交给当地县令处置?”
“大夫有所不知,在河川镇内并无县令。全是由于那碧水宫的缘故,此镇及其周围地带皆被称作禁域,都归御林军统辖。”葫芦先生说着骑上毛驴,将两根拐杖担在驴背上,“你我就此别过。你顺着那百长的方向一路下去,便是镇里的集市,过了兵营不远,自会看见两家客栈,一是渔王,一是九云,门面彼此相对,都很舒适考究——随你自己挑选吧!”说罢口中轻唤一声。狄公还没来得及道谢,只见那老者已骑驴悠悠离去。
狄公登鞍上马,朝鱼市一角的铁匠铺走去,胯下的坐骑着实需要休息。狄公给了铁匠几个铜板,吩咐他将马匹好好洗刷一番,再喂饱草料,明日一早便来取回。
狄公走入大街,忽觉长途骑行后两腿僵硬,口中也十分焦渴,看见头一家茶坊,于是迈步走入,要了一大壶热茶。有五六人正围坐在窗前的大桌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议论纷纷。狄公呷了几口茶水,心想这里既是管束甚严的禁域,抵达之后,理应立即去军塞登记,葫芦先生说过两家客栈比军塞稍远,不妨顺路先去军塞办理此事。渔王客栈的账房刚刚遭人虐害,死状又甚为凄惨,想必人人都心绪不佳,还是去另一家投宿为上。不过“渔王”这名字听去倒是不错,自己正有意在此地钓上几回鱼,在蒲阳公务繁忙,从来无暇及此。狄公伸一伸腿脚,心想那杀人凶手不定很快便会落网,比起地方官府来,军营巡兵虽说略显生硬粗暴,办事却十分迅速得力。
这时又有几个客人一径走入,狄公顺耳听到了几句议论。
“魏掌柜全是胡扯,”一个老年店主说道,“戴民没偷东西。我以前认识他爹,开着一家杂货店。”
“他要不是带着一大笔银子,道上的劫匪不会对他下如此狠手,”一个年轻后生说道,“况且还偷偷摸摸半夜出行。我是从铁匠那里听来的,戴民从铁匠铺租了一匹马,说是要去看望一个生病的亲戚。”
众人说着话朝前走去,在远角处坐定。
狄公给自己又斟满一杯茶水,不由想起葫芦先生说过的话来。那老道士看去似是个饱学之士,不过道士通常不愿受制于宫观里的清规戒律,许多文人学士上了年纪之后,孑然一身,看淡世事,便开始云游四方。这时茶坊内来客愈多,变得嘈杂喧闹。伙计点亮油灯,烟火与湿衣的气味混在一处。狄公付过账后,出门离去。
天上又落细雨。狄公穿街而过,在货摊上买了一片油布,遮住头顶双肩,快步朝前走去。
经过两条大街后,面前出现一大片四方开阔地,正中央立着一座巨大的三层房舍,犹如堡垒一般,红蓝二色旗幡从铺有宝蓝琉璃瓦的屋顶上垂落下来,朱漆大门的雨篷上书有“御林军左翼二团”几个大字。两名守卫站在灰石台阶上方,正与一个军官交谈,正是方才在码头见过的那名副官。狄公正欲上前,不料那副官降阶而下,朗声说道:“这位先生,百长正想见你,请随我来。”
狄公闻之愕然,还没来得及开口,副官已消失在房舍的拐角处。只见他打开塔楼的一扇窄门,指向一行狭窄陡峭的台阶。狄公顺阶朝上走了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关门上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