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2016年秋冬之际,上海丰年小区一单身女子住户意外死亡。第一发现者是死者好友——失语症患者杨其星。事件发生后,与死者密切相关的人们对于凶手各有推测。在警察的调查中,在日常对死者的回忆中,这些人的过往也悉数展开。丧失语言能力的不仅仅是失语症患者,也有曾落入深渊中的我们。 这是一个关于失语症的故事,也是一个如何与糟糕的过去和解的故事。在热闹非凡的街巷,谁也无法猜测看似平静的面孔下藏着什么样的过往。偌大的城市里藏着无数的秘密。这是书中的人生,也是我们熟悉的日常。
作者介绍
默音,1980年生于云南,少时迁居上海。十六岁于《科幻世界》发表第一篇小说,并开始自学日语。中专毕业后从事过多份工作,2007年考入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就读日本文学专业。担任出版编辑若干年,现为自由写作者。 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甲马》。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摩登时代》《赤朽叶家的传说》《家守绮谭》《雪的练习生》《京都的正常体温》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闲时于报刊撰写日本风土美食相关文章,主持“默音吃酒去”公众号。
部分摘录:
死者本来可以早些被发现的。10月25日上午11点,小区陕西南路大门对面的乔乔饭店打过她的电话。据饭店的乔蕾说,902昨天傍晚叫了两菜一汤的外卖,按惯例,萝卜丝鲫鱼汤用海碗装,连同其他饭菜的打包盒,由员工用超市提篮送到400弄45号九楼。熟客都知道吃完了把碗放门口,回头去收就行。
“昨天我们小姑娘上午去收碗,空手回来,说是碗没有摆出来,敲门也没人应。我想45号大概忘记了,就打电话问。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年饭店,街坊邻居都晓得的,我做事情讲公道。地沟油什么的,我们是不用的,菜也是最新鲜的。我做事硬挣,我也不让人占便宜。一只汤碗没多少钱,总归要拿回来。”乔蕾是个顶着黄色卷毛的大嗓门中年妇女,她有小儿麻痹症的哥哥是饭店的当家人。面对摄像头,她顺便做起了宣传。
记者提醒道:“您打电话没人接,然后呢?”
“然后我就忙午市了呀,想着晚点再打。哪能晓得出了这么大事情!我们小姑娘也是木,到门口了,都没闻见气味。还是人家蛋糕店的人发现的。”
被称作“小姑娘”的江西籍雇工在屏幕上一脸惊恐,反复说:“我以为家里没人。我敲门了。我有鼻炎。”
尸体的第一发现人是小区北边绍兴路上一家咖啡馆兼酒吧的点心师。乔蕾口中的“蛋糕店”,挂牌名为“蛋糕酒号”,和乔乔饭店一样由兄妹打理,哥哥杨树海主掌经营,妹妹杨其星制作甜品。10月23日星期天中午,丰年小区45号902室的陈晓燕到店里订了半打肉桂杯子蛋糕,说是后天下午一点前来取。25日,到了一点半也没见人,杨其星提着装了蛋糕的纸袋,撑伞出门,穿弄堂到丰年小区的第一栋楼,乘电梯上了九楼,按门铃,没有回应。她闻见了古怪的气味。刺鼻又熟悉。她站了片刻,认出那是煤气。
杨其星用围裙兜里的手机打了110,然而当接线员询问报警事由,她挂了电话。随后,她匆匆回到店里,花了些时间向咖啡师陆南解释,902,燕子,煤气。这也就是在店里工作了近三年的陆南,换了别人,多半搞不清杨其星慌乱之下比平时更破碎的表达。陆南当即重新报警。
失语症患者杨其星让警方和媒体都感到头疼。人们有理由认为她知道些什么,毕竟杨家兄妹和住在附近的死者相熟多年。然而失语症像一道墙,把她和试图提问的人隔绝在两边。不了解该病症的人会说,笔谈不就行了?该选项不成立。杨其星置身于词语的迷雾。她的神志清醒,但无论是口头沟通还是文字往来,都缺乏路径。让她理解你,或是你想要理解她,一样困难。
在26号赶赴现场的短视频新媒体选择乔乔饭店而不是蛋糕酒号作为拍摄点,是因为蛋糕酒号的老板杨树海在玻璃门上贴了一张纸。谢绝媒体采访和围观。连日的阴雨使得马克笔写就的粗体字洇出黑色的泪斑,显得很不正式。有媒体试着进店,很快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悻悻地说,你有种就干脆别营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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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路不过百来米长,东西走向。窄窄的双车道两侧的楼群,犹如建筑编年史的标本,既有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租界洋房,也有三十多年房龄、模样单调的老公房。这些房子不全是住宅,包含街道活动中心、区图书馆、昆剧团、若干家出版社。建筑之间的弄堂如蜿蜒的血管,探入南北两侧的小区。马路西端和陕西南路相交,东端与瑞金二路接壤。
跨过瑞金二路,是瑞金医院。医院三百六十五天人潮不断,其影响也波及绍兴路瑞金二路这边。早在共享单车在人行道形成路障之前的年月,路口的拐角便停满了私人自行车。让过道显得更加逼仄的,是坐在旁边花园洋房围栏平台上的男女,他们刮风下雨都在那里,为的是分发短租房广告。房源多在附近,从单床到单间,可按日租。不用说,目标客群是外地来此住院的病人家属。
往西走,熙攘转为寂静,悬铃木的枝条交错成华盖,春天满地毛絮,夏天浓荫蔽日,秋天,清洁工需要加班清扫大量的手掌形落叶,冬天,黑色的枝条投影在老洋房的灰墙上,如欧洲风格的静物画。
蛋糕酒号的位置靠近绍兴路的西端,位于马路南侧。小区临街的六层楼的底楼全部改成了店铺:茶室、服装店和古董店用了幽微的照明,乍一看难以判断是否营业;挨着小区入口的蛋糕酒号则是敞亮的,玻璃门窗透出暖色灯光。小区大门的另一边是栋三角形山墙对着街的二层红砖房,一楼被日料店喜久租用。
居民楼改建的蛋糕酒号的店面不大。进门先是玄关,往右几步有个吧台,吧台的侧面对着沿街的大窗。玄关墙背后,狭长店堂铺着黑白格地砖。纵向看去,视线的尽头是玻璃窗,那后面有个小院。从左往右,分别是靠墙连成一体的直背黑皮沙发椅,间距不宽松的三张樱桃木小方桌,以及三把扶手椅。烘焙间也是细长的,对着店堂的一面设了窗户,入口在吧台一侧,垂着半截布帘。
男女合用的厕所在店堂深处。洗手池在外头,镜子对着一道玻璃门,推门可走进青砖铺地的院子。院子很小,三个人站那儿便显局促。一截放了烟灰缸的树桩,角落里两株半死不活的山茶,算是吸烟区。吸烟者难免成为客人们的观察对象。
店内的单调白墙上,唯一的装饰是直背沙发椅上方一幅写实风格的画。屋瓦长草的老宅,木门上暗红油漆大半剥落,门前有鸡鸭,玩耍的孩童,晒太阳的老人。常见的中国乡村图景,挂在现代风格的空间,略显突兀。
宋语坐在蛋糕酒号的吧台边,面前是据说很贵的磨豆机。陆南在意式咖啡机后面忙碌不休,做完花式又做手冲。今天里面三张桌子全满,吧台位也只空着一个。人们的说话声交织成网,夹杂着雨声。虽是午后,窗外因骤雨昏暗如暮。宋语有种置身于错误时间地点的不适。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蛋糕酒号,仿佛她的消失,让自己被甩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陈晓燕走了。据说不是自杀,也不是事故。
昨晚发来这条微信的,既不是和陈晓燕宋语玩得最好的老同事李濛,甚至也不是蛋糕酒号的咖啡师陆南,而是集团男刊的编辑周雨绮,宋语的讨厌名单里稳居前五的人。宋语没有回雨绮那条简直像个恶意玩笑的消息,立即打电话给陆南,那边没接,直到今天早上才在微信回道:哎昨天店里一团乱,没顾上和你报告。过了片刻又来一句:你没事吧?
宋语回了四个字,太突然了。
此刻在店里喝着陆南做的澳白,她仍然上不来实感。她瞄了一眼和自己隔着个空位的年轻男女,觉得那俩人像是媒体同行。说不定里面的桌子有陈晓燕的熟人,可是没一个她认识的,除了陆南,以及杨老板。后者刚冲到门口,把一个试图用手机拍店里的疑似媒体人撵走,这会儿回到桌子那边和人说话。宋语意识到,对陈晓燕的死,自己一旦表露想要探究的决心,说不定也会被杨老板拒之门外。
陆南送完咖啡,回到对面。“警察上午又来了,太烦了。老板让星姐和黄依然放假,她们倒是轻松了,可惜我不能跟着放。”
“那你要做到晚上吗?”
“不用吧,我还是照常走。”
平日里,杨其星一早来做点心,开店时间是上午十点,咖啡师陆南会在那之前到。下午三四点,杨其星回去休息,接替她的是杨老板和店里刚来不久的服务生黄依然。晚班的两人待到晚上十点打烊,陆南下午六点走。
陈晓燕最后一次来店里是上周日的中午。陆南当时走开了,去附近喂流浪猫。也因此,单独在店里的杨其星一度成为警方的重点询问对象。
想到警察为了和杨其星打交道必须付出的努力,宋语不知该同情哪一方。不难想到,这几天自己也会被问话。她很想反问警察,那么到底是谁,因为什么,做下这样的罪行?
宋语认识陈晓燕五年了。那时她在新闻系念研二,陈晓燕在一家庞大的媒体集团担任报纸类周刊的副主编,管文化版。
去那家集团实习的机会,是外院的艾德转给宋语的。她选修了一门跨文化交流的课程,和那个举止有些少女气的男生有同桌之谊。像很多人一样,最初,对方以为宋语是男的。也和很多次一样,她解释了自己的着装和发型。你看,我这么高这么胖,如果留长头发,打扮得女性化,看起来反而很怪。男生笑起来,露出尖锐的虎牙。你很善于自黑啊。我叫Edmond,叫我艾德就好。
其实宋语并不喜欢自嘲,她只是从一次次不愉快的经历,学会了化解别人或诧异或厌恶或漠不关心的眼神。齐刘海,圆形眼镜,大码衬衫当作外套。她的打扮和漫画里的宅男如出一辙。但总比看起来像个男扮女装的怪人要好。
遥远的从前,她有过体重是现在的一半的日子。2003年席卷全国的那场疾病,宋语是个倒霉的感染者。药物拯救了她的性命,却让她体内的激素失衡,开始不可挽回地发胖。当体重越过一定的界限,宋语发现,自己就像个转世投胎的人——她甚至想不起当自己还是个高瘦女孩的时候,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和如今有多大的不同。其间的差异太大,只能用两世为人来解释。
她学会了适应。毕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
偶尔,她也会心生不适。例如,当她在网上瞥见这样一句话:我的心里住着个瘦子。她随即在心里回:就算你心里住着白雪公主也没用,这是个看脸的时代。
艾德当然不会知道宋语内心的敏感和偶尔闪现的刻毒,他和其他人一样,凭外观认定,她是温和的,无害的,好说话的。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在逃课时请她代点名,在学期结束时央求她代笔写那门课的小论文。她甚至不知晓他的真名。关于论文,宋语本来想拒绝的,不过她确实很喜欢跨文化课的美国老师,为此甚至不介意多写一篇。
可能因此,艾德存有印象,宋语是个有求必应的人。当他突然拿到一个工作机会,必须辞掉做了没几天的实习,实习单位表示人手紧张,要不你介绍个同学来,很自然地,艾德想到了和他不同院系的宋语。
以为只要过去接手就行了,到了位于CBD商区的写字楼,坐电梯上到42楼,宋语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经过连续的笔试和面试。既然这么麻烦的话,公开招实习生不就行了?她忍住腹诽,独自在会议室长桌的一角,做了一份包含改错、选题创意和写作的试题。做题期间不能带手机,让她略感不安。事实上,她在等一个工作机会的电话。那是她喜欢的某服装品牌的媒体推广。该品牌的衣服走宽松飘逸路线,她如果能瘦个四十斤,穿起来大约会显得庄重。她并不想做个形象凛然的大码女士,对服装品牌的不恰当向往,也许是深藏内心的、有关过去的回忆造成的。
怕什么来什么,等她做完题,拿回手机,发现上面有陌生的未接来电。她赶紧进了走廊上的洗手间,打回去。一如预料,那边是该品牌的自动语音,她循着“查号请拨9”,接通总台,又绕经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人事部负责招聘的职员。对方问清她的姓名,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好,很抱歉,刚才电话是为了通知你,面试没过。
“是因为我不够瘦吗?”
做题的疲惫加上突如其来的沮丧,让她失去了自控,脱口而出。该品牌的网投和笔试都不要求附照片,所以她曾经错误地以为,就像品牌宣传所呈现的,“我们认为,女性的美没有定式,源自内心”,这是个难得不看外表的公司。直到她在等待面试的时候见到了其他的入围者,才隐隐感到不妥。不知道的会以为聚在那儿的年轻男女们竞争的不是企宣,而是模特。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没听清,发出含糊的声音。她又问了一遍,嗓音不觉拔高,近乎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