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喜剧》是以喜剧笔法写就之喜剧演员(丑角)悲喜交织、跌宕起伏、动人心魄的生命故事。作者以贺氏一门父子两代人的生活和命运为主线,在戏与人生的交相互动中牵连出广阔的人间世各色人等的生命情状——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际遇所致之起落、成败、得失、荣辱等等不一而足,并于此间表达了对戏曲与历史、时代和现实关系的透辟理解。贺加贝一度背离乃父火烧天所持守之价值观念,而在喜剧之“邪”路上愈行愈远,终至于喜剧人生转为悲剧收场。贺火炬却因偶然机缘幡然悔悟,于世态人情之常与变中顿悟喜剧艺术持守“正道”之重要意义,从而开出喜剧人生贞下起元、峰回路转之新的可能。其间世情之转换与个人命运之复杂交错,艺术创造与生活和人民血肉相关之内在联系等等,皆有艺术化的独特处理。就中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悲中有喜,喜中含悲。戏谑与反讽笔法的背后,乃是愍念众生、长劫沉沦的大悲悯情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之中,实隐藏着广大的寂寥和冷清。
作者介绍
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部分摘录:
无论如何,贺加贝都想搞清楚,昨晚万大莲和廖俊卿到底演了一折啥戏。首先得弄清,万大莲是什么时间离开房间的。他明明看见万大莲排完戏,端着茶缸回去了,咋能不在房里呢?难道就在自己蹲厕所那阵儿,她出去了?出去为啥不锁门?天快黑时,廖俊卿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并且一钻进去就是一夜。真是撞着鬼了。后来证实,万大莲那晚的确没在。她排完戏回房,洗了一把脸,就跟另外几个女演员急急火火出去了。说是郊县一个歌舞厅开业,请她们去暖场,凌晨五点才结束,赶回来刚好上班。贺加贝在另外几个女演员那里也得到了证实。一整天排练,她们都是晕头转向的不入戏,一下场就打瞌睡。导演骂她们是被鬼缠住了。再骂,她们都在一起叽叽咕咕地笑。贺加贝听见,她们昨晚好像一人挣了一百块,而万大莲挣了二百。那阵儿一两百块可不是个小钱。她们好像商量着还要去。
只要弄清楚万大莲昨晚没在房间,贺加贝的心里就踏实了。至于廖俊卿进去怎么没出来,那只是吃了只死苍蝇的事。不过他严重感冒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五。毕竟是深秋,风把一蓬蓬冬青,一次次刮趴下,又一次次刮起来,要不是妒火中烧,他可能早就冻得心凉如冰了。可直到万大莲出现,他都没觉得有多冷。就是气憋得受不了,心脑供血始终处于过激状态,眼睛也在吐火舌。一旦解除警报,他才发现这次病得不轻。吃不下一口,也喝不下一口,走路都得扶墙摸壁。他妈喊叫要打吊针,说只有吊针,才能把这么重的病扳过来。
他爹火烧天倒是冷静。贺加贝躺在床上说胡话,他还在对着镜子练他的“斗鸡眼”和“毛辫功”。火烧天头上寸草不生,长得奇险诡谲,是前抓金、后抓银的形貌。所谓“前抓金”,就是额颅前倾如瓠瓢;“后抓银”,是后脑勺凸出似倭瓜。整个头型是南北随意强调,各顾各地自由突出。关键是在南北分界线上,又异军突起地棱起两道十分抢眼的骨骼线,最终把一颗脑袋,就结构成了可以直接用来讲物理、天体、数学的菱形。加之他嘴大、耳大、鼻子大,眼睛却小如绿豆,只要一出场,几乎啥动作、表情不用做,掌声、拍椅子板凳声就响成一片了。他要再把双耳上下耸几耸,两片大嘴左右错几错,绿豆眼睛来回睃几睃,立马,剧场顶盖就能被掌声掀翻。有那笑点低的,出出溜溜,就乐得肚子抽筋,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不敢再看他了。
可火烧天从来不笑,连生活中好像也不大会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笑话来,别人都笑得捶胸打背的,他还是那副“老苦瓜脸”不变色。单位集合开会,他的确没乱说乱动过,最多自个儿练练“斗鸡眼”,对着墙壁,咧咧“血盆大口”而已。可他待的地方,就老是出现骚动。尤其年轻人,特别爱朝他跟前钻。领导就觉得他不严肃,爱搞怪。正经场合,几乎也从来没表扬过他。有人还故意煽惑说,领导咋不见表扬你哩?他会淡淡地说:组织忙,咱就不烦劳了!人哪,其实多做些自我表扬是一样的。大家就笑得喷饭了。他在家里,也从不跟两个儿子开玩笑,更不跟老婆草环胡搭讪。他单独有间房,是专门用来练戏的。那些上台要用的特殊道具,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放在那儿,也不许任何人乱摸乱动。他老婆即使要打扫卫生,也都只把那间房的地面掠一掠。两个儿子的丑角戏,全是他教的。火烧天会定期让贺加贝、贺火炬进自己的房,给他们过几招:或是几个眼神,或是一段唱,或是几句道白,再就是讲丑角上台所需把握的特殊要领。兄弟俩初学丑,有了几个咧嘴扯耳的动作,就爱出去卖弄,屡屡被火烧天骂个狗血喷头。说这几下小儿科,就值得出门显摆了?那是杂耍,是猴戏,是卖大力丸的在暖场子勾扯人。火烧天对两个儿子有严格规定:既然唱丑,平常就不能嘻嘻哈哈。不嘻哈,别人都觉得你在嘻哈,再一嘻哈,就嫑想做人了,谁都想在你头上摸一把。尤其是他们父子仨,长得就跟克隆人似的,一起出行,见了没有不笑弯腰的。因此,火烧天平常也不跟儿子出去。即使在家里,气氛也是异常沉闷,沉闷得草环老要打开所有门窗,哪怕是听院子里的狗咬、蛐蛐叫。
草环张罗了半天,说要给贺加贝打吊瓶,加贝却死活不去。她让火烧天劝劝,火烧天说:“劝啥?一整夜在大风地里吃炒面,能不伤风感冒?我看他脑袋是让门夹了。”火烧天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练他的“毛辫功”。那是一根细溜溜的毛发辫子,用酒精胶粘在了后脑勺上。不知头皮使的啥力,辫子竟能一翘一翘地竖起来。
草环喊叫:“娃都快烧糊涂了,你还练烂毛辫子!”
“弄湿毛巾擦一擦,降降温就行了,没啥大毛病。看他以后还胡踅摸不。那都是你的菜?”
草环不明白地问:“你说啥?”
“说啥他自己知道。啥脚穿啥鞋,嫑胡思乱想,就啥都美美儿的。一胡思乱想,就啥都鬼鬼儿的。”
贺加贝爱上万大莲的事,火烧天早就看出了几分端倪。秦腔团人有句话说:别看火烧天是绿豆王八眼,可世上的事,还没有他看不明白的。儿子那点小九九,岂能逃过他的法眼。他也早明敲暗打过几次了。可爱情这玩意儿,一旦上道,又有谁能挣脱那种像是鬼魂附体般的魔咒呢?一个万大莲,几乎把一团的男人都搅得神魂颠倒了:这个说她像玛丽莲·梦露;那个说她像山口百惠;至于大陆和港台明星,几乎哪个红,就说她像哪个。总之,就是脸盘盘长得“祸水”突出,害人不浅呗。老的少的都有些魂不守舍。一些领导看戏也跑得勤了;财政拨款也不像过去那么难了。看来一个漂亮女人,是真的能让世界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贺加贝去凑这热闹,实在是蚂蚁驮缸——自不量力。何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昨晚贺加贝在冬青蓬里就近蹲守,更有上心上肝,又在他后边布景棚里加设暗哨的。还有人在对面南楼上架了高倍望远镜,整夜观察着“前沿阵地”的所有动静。万大莲倒是没逮住,贺加贝的蹲守,却比廖俊卿的笑话还整得生动传神、活灵活现。火烧天一早到团上集合,就听到了风声。他自己的绿豆眼,也观察到了各种嘲弄的神情。后来见贺加贝呕吐发烧,胡话连天,二儿子贺火炬,又进一步报告了外面听来的添盐加醋细节,他就决定,是得给贺加贝上一堂课了。
贺加贝吃了药,草环又物理降温,烧很快就退下来了。毕竟年轻,烧一退,就想出去走动,被火烧天叫住了。
火烧天关了小房门,单刀直入地说:“还想去蹲守,是吧?”
贺加贝愣住了。
火烧天:“丢人不?万大莲岂是你能夹进碗里的菜?你看操她心的有多少人?戏里老唱:金童配玉女,才子配佳人。你是金童?你是才子?也没拿镜子照照,人家能看上你个唱丑的?”
贺加贝不高兴了:“我也没想唱丑。”
火烧天说:“你就这样,还能唱啥?”
气得贺加贝就想说:我长这样难道是我的错?你也没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
“我老实跟你说,把万大莲的念想断了。老子是怕你折腾出大毛病来。”火烧天说着,还磕了磕桌子沿,“我唱了一辈子戏,知道这里边的套扯。太过漂亮的旦角,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不是她不想安生,是世道不让她安生。她就是守身如玉、固若金汤、有金刚不坏之身,也会被各种坚船利炮,打得遍体鳞伤。更别说角儿身边,本来就会招惹一些死缠烂打的货色了。她一生只会把自己活成乱麻一团,没的选择的。你要安生,就得远离。何况万大莲把你朝眼里夹过一下吗?根本不可能的事,又何必上赶子动气,要死要活的。你看你妈,跟我过一辈子多美俏!多棱整!妥妥帖帖、稳稳当当、全全乎乎的。都说你妈丑,漂亮能当饭吃?福在丑人边,懂不懂?你懂不懂?!”他又敲了敲桌子。
说起他妈草环,贺加贝无法跟火烧天对答,那毕竟是他妈。可这个妈,真的是长得太过丑了点。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是不能这样说,也不能这样想。可既然话赶到这了,贺加贝也在心里嘀咕:难道让儿子一辈子也再找个丑媳妇,两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还要早早分床过一辈子不成?
贺加贝小小的出门时,他妈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弟弟火炬,走到哪里,都老见有人发笑。他也不知笑啥。后来长大些才明白,是笑他们母子丑得“集体、协调、整单、生动传神”,这是团里一个老编剧的名言。老编剧还说:“贺家四口,把人间之丑算是一网打尽了。”他爹火烧天也不饶人,有一次看完老编剧写的新戏,轻轻拍着大腿说:“不容易,也是才华呀!一出戏,能把天下所有戏的毛病都一绳子捆来,烂柴火一样撂一舞台,哪儿跟哪儿都不沾,实在不易啊!不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伴唱还是写得不错的,很有文采、很见功力嘛!除此之外,好像可圈可点之处,还得拿放大镜再找找。兴许我眼睛小,一时没找见,对不起哦!”气得老编剧差点没吐出血来。
贺加贝之所以要上赶子地爱万大莲,也正是想对贺家的未来负点责任,把土壤好好改良一下。他相信跟万大莲合作,品种是会产生一种升级换代效果的。总不能再让自己的儿子,也长成他爷、他爹、他叔的模样吧。至于他妈草环,那就完全是个关中农村妇女的形象了。进城这么多年,她还保持着头上“戴帕帕”的习惯。陕西“八大怪”里,就有一怪是“帕帕头上戴”。那是农村灰尘大,旱原缺水,半月洗不起一次头的产物。现在,他妈竟然把帕帕当作一种装饰品了。在住满了红男绿女的剧团院子,顶出帕帕来,的确有点异类。贺加贝和贺火炬都极力反对过。但火烧天不这样看,他说你妈顶着帕帕,我才能找到演喜剧的感觉,要不然,跟关中戏窝子都活活脱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