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当今社会,到处洋溢着“透明”的热情,而人们的当务之急是培养一下对距离的热情。
距离和羞耻心无法被纳入资本、信息及交际的高速循环。因此,人们便以“透明”的名义消除了所有谨慎的回旋余地。它们被照得通亮,被剥夺殆尽。世界也因此变得更加无耻、更加赤裸。
恰恰于信任不在时,人们对“透明”的呼求声才愈发响亮。在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中,人们是不会执意要求透明的。透明社会是一个不信任的、怀疑的社会,由于信任日渐消失,社会便开始依赖监控。对透明的大声呼求恰恰表明,社会的道德基础已然脆弱不堪,真诚、正直等道德价值越来越失去意义。
作为一项新的社会命令,透明正在取代日渐式微的道德审查机构。
作者介绍
韩炳哲(Byung-Chul Han)
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德国文学和天主教神学。他先后在弗莱堡和慕尼黑学习,并于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的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起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18—20世纪伦理学、社会哲学、现象学、文化哲学、美学、宗教、媒体理论等。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誉其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
清新的文风,清晰的思想,深察洞识,切确而犀利的论述,这都让韩炳哲对于数字信息时代人类精神状况的分析批判,显得尤其重要而富于启发。
韩炳哲作品系列(见识城邦出品)(已出齐)
《精神政治学》(2019年3月)
Psychopolitik
《爱欲之死》(2019年3月)
Agonie des Eros
《在群中》(2019年3月)
Im Schwarm
《他者的消失》(2019年6月)
Die Austreibung des Anderen
《倦怠社会》(2019年6月)
Müdigkeitsgesellschaft
《娱乐何为》(2019年6月)
Gute Unterhaltung
《暴力拓扑学》(2019年10月)
Topologie der Gewalt
《透明社会》(2019年10月)
Transparenzgesellschaft
《美的救赎》(2019年10月)
Die Errettung des Schönen
部分摘录:
肯定社会 当代公共话语中没有哪个词比“透明”(Transparenz)更高高在上,地位超然。人们对它孜孜以求,这首先与信息自由息息相关。对“透明”无所不在的需求愈演愈烈,甚至让它登上神坛,一统天下。这种需求归因于一种超越了政治和经济范畴的范式转变。如今,人们为了获得肯定性(Positivität),不断消除否定性(Negativität),否定社会让位于肯定社会。因此,透明社会首先就表现为一个肯定社会。
当事物退去所有否定性,当它们被压扁、抹平,当它们毫不抵抗地融入资本、交际与信息的顺流之中,事物就成了透明的。当行为变得可操作,当它们屈身于可计算、可调节、可控制的过程,行为就成了透明的。当时间被抹平为一个个按次序排列的、可供人使用的现在,时间就成了透明的。如此一来,未来也就被肯定化了,成为被优化的现在。透明的时间是没有命运也没有事件的时间。当图片脱离所有的剧本撰写、舞蹈编排、布景设计,脱离所有解释学上的深度,脱离了意义,流于色情(pornografisch),图片就成了透明的。色情作品是图片和眼睛的直接接触。当事物放弃其独特性,用价格来表达自己,那么事物也就成了透明的。金钱让一切都可以相互比较,它消除了事物所有的不可通约性(Inkommensurabilität)和所有独特性。透明社会是一座同质化的地狱。
仅仅把“透明”和营私舞弊以及信息自由联系起来的人,实在是低估了它的影响力。“透明”是一种系统性的强制行为,它席卷所有社会进程,并使之发生深刻的变化。如今的社会体系为了加速其各方面进程,使它们变得可操作,便迫使它们追求“透明”。
这种“加速”的压力伴随着对否定性的逐渐消除。在同者相互应答、形成链式反应之时,交际速度达到峰值。他性(Andersheit)与陌生性(Fremdheit)之否定性,或者说他者的抵抗,干扰并延缓了同者之间顺畅的交际。“透明”将他者或陌生者排除在外,以此来稳固系统,并加速其运转。这一系统性强制行为使透明社会成为一个一体化的社会。其中包藏着极权属性:“一体化(Gleichschaltung)[1]的新说法——透明。”[2]
透明的语言是一种形式化的、纯机械的、可操作的语言,它没有任何矛盾情绪。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就曾指出人类语言中所蕴含的根本的不透明性:“运用语言时,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不可能和另外一个人完全一致,一个极其微小的差异会像水中的涟漪一般,在整个语言中荡漾开来。因此,所有的理解同时又始终是不理解,思想和情感上的所有一致同时也是一种分歧。”[3]假如这世界仅由信息构成,信息的顺畅流通就可称之为交际的话,那么这世界无异于一台机器。肯定社会被“信息的透明与淫秽(Obszönität)”所统治,“那里不再有事件发生”[4]。对“透明”的强制追求将人类本身降格为系统中的一个功能组件。“透明”的暴力就在于此。
人类的灵魂显然需要这样的空间,在那里没有他者的目光,它可以自在存在(bei sich sein)。它身上有一种不可穿透性(Impermeabilität)。完全的照明会灼伤它,引起某种精神上的倦态。只有机器才是透明的。从根本上构成生命的是自发性、事件性和自由,它们不容许“透明”的存在。洪堡也曾对语言有过这样的论述:“在人身上会萌生某种东西,任何理智都无法在先前的状态中找到其缘由;如果人们企图排除这种无从解释之现象存在的可能性,那么人们就……恰恰歪曲了语言产生和变化的历史事实。”[5]
“后隐私”(Post-Privacy)思想同样也十分天真。它以追求“透明”为由,要求人们彻底放弃私人空间,这会导致一种透明的交际。这一思想错漏百出。一个人甚至对他自己来说都不是透明的。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我”(Ich)恰恰会去否认那些被无意识的东西大大肯定、殷殷渴求之物。“它”(es)对于“我”来说始终处于极度隐匿的状态。因此,一道裂隙(Riss)便贯穿人类的心灵,致使“我”无法与自己达成一致。这道深深的裂隙消除了自我透明的可能性。人与人之间也有裂隙。因此,人际的透明是不可能实现的。当然,它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东西。正是他者身上所缺少的透明性才维持了关系的鲜活度。格奥尔格·西美尔(Georg Simmel)写道:“仅仅绝对的认识即心理学上已经充分利用这个事实,就足以令我们清醒起来,使关系的生动活泼陷于瘫痪……关系的富有成果的深刻,会预感和尊重在任何已经显露出来的最后的东西的背后,还有一种最最后面的东西……只不过是那种柔情万端和自我克制的报偿,柔情和自我克制在最密切的、包括整个人的关系里,还尊重内心的个人财富,通过保密的权利来限制提问的权利。”[6][7]对“透明”的强制追求恰恰缺少这份“柔情”,这“柔情”就是对那不可完全被消除的他性的尊重。当今社会中,到处洋溢着对“透明”的热情,而人们的当务之急是培养一下对距离的热情。距离和羞耻心无法被纳入资本、信息及交际的高速循环。因此,人们便以“透明”的名义,消除了所有谨慎的回旋余地。它们被照得通亮,被剥夺殆尽。世界也因此变得更加无耻、更加赤裸。
一个人的自主是以他拥有不理解另一个人的自由为前提的。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评论道:“自主并非一种基于理解的、透明的平等,而是指人们接受其他人身上他所不理解的部分,这是一种不透明的平等。”[8]此外,透明的关系是一种死亡的关系,它没有一丝一毫的魅力和活力。只有死亡之物是完全透明的。对“透明”的强制追求确确实实正在摧毁那些肯定的、富于生产力的人类存在与共在空间,如能承认这一点,便可称得上是一场新的启蒙运动了。尼采也写道:“新启蒙运动……认识到人类和动物的无知(Unwissenheit)是不够的;你还必须去拥有、去学习无知意志(der Wille zur Unwissenheit)。你必须明白,没有这种无知,生命本身就会成为不可能,只有以它为前提,有生命之物才能独立地维持自己,才能枝繁叶茂。”[9]
事实证明,更多的信息未必能导致更好的决策。[10]比如直觉(Intuition)就强于那些可用的信息,它遵循自己的逻辑。如今,随着信息量的增加,或者说滋长,更高的判断能力却渐渐枯萎。很多时候,“较少”的知识和信息所能带来的却“更多”。疏漏和遗忘的否定性,其功效也不遑多让。透明社会容不下任何信息和视觉的缺口(Lücke)。然而,无论思想还是灵感都需要空隙。另外,“幸运”(Glück)这个词就是由Lücke构成的。在中古高地德语(Mittelhochdeutsch)[11]中“幸运”一词仍写成gelücke。因此,不再容纳缺口之否定性的社会,将会是一个不幸的社会。没有视觉缺口的爱情只是色情,而没有知识缺口的思想就沦为计算。
肯定社会不仅告别了辩证法,也告别了解释学(Hermeneutik)。辩证法以否定性为基础。因此,黑格尔的“精神”(Geist)没有回避否定,而是承受着它,并在否定之中维持着自己。否定性滋养着“精神的生命”。自我中的他者会引发一种否定张力,维持精神的生命活力。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只有当“精神直面否定者,并在那里栖居”,它才是那种“力量”[12]。这种栖息是“使否定者回归存在的魔力”。与此相反,仅仅在肯定者之间来回转换频道的人是没有精神的。“精神”动作缓慢,因为它在否定者身边栖居并钻研。透明的体系为了加速而消除所有否定性。在否定者身边栖居让位于在肯定者中飞奔。
肯定社会也不容许否定的情感存在。因此,一个人失去了处理苦难(Leiden)和疼痛(Schmerz)的能力,无法赋予它们形式。对于尼采来说,人类灵魂的深刻、壮丽和坚强恰恰要感谢在否定者身边的栖息。人类的精神也是“疼痛”的产物:“灵魂在不幸中的张力,培育出它的坚强……它在承受、忍耐、解读和利用不幸方面的创造性和勇气,以及它从深刻、秘密、面具、精神、诡计、伟大那里获赠的东西,难道不是通过苦难,通过孕育巨大的苦难而获得的吗?”[13][14]肯定社会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组织人类的精神。在肯定化的过程中,甚至爱也变得肤浅,成为由愉快的情感和复杂且无结果的刺激构成的活动。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在《歌颂爱情》中点出征婚交友网站Meetic的广告语:“人们可以恋爱,而不沉迷于爱!”(Sans tomber amoureux!)或者:“恋爱而不受其苦是很容易的!”[15]爱被驯化、被肯定化,成为消费和舒适的公式。即使是最轻微的伤害也必须避免。苦难和激情是否定的形象。一方面,它们让位于没有任何否定性的享乐。另一方面,它们的位置已经被诸如疲惫、倦怠和抑郁等心理障碍所取代——所有这些都可归因于过度的肯定性。
深刻的理论也是否定性的一种表现。它是一种决定,决定了什么属于该范畴,而什么不属于。作为一种高度选择性的叙事(Narration)模式,它打造出一条用以区分事物的路径。基于这种否定性,我们可以说,理论是暴力的。它的产生“就是为了阻止事物和概念不加区分地接触”,并且“令已然混淆的重新区隔开来”[16][17]。若没有“区分”的否定性,事物势必会蔓延滋长、彼此混杂。在这一点上,理论和典礼非常接近,它将启蒙的和懵懂的区分开来。人们错误地认为,大量肯定性的数据和信息——如今的数据和信息量已大得惊人——使理论变得多余,也就是说,比较数据可以取代使用模型。作为否定性而存在的理论位于肯定性的数据和信息之前,也位于模型之前。理论的终结已近在眼前,而以数据为基础的肯定科学并非导致理论终结的原因,确切地说,它更像是它的结果。理论不可轻易被肯定科学所取代。后者缺乏决定之否定性,而正是否定性决定了“什么是”或“必须是什么”。作为否定性而存在的理论总能让现实本身以别样的方式、在另一种光芒中现相。
政治是一种策略行为,单单这一点就决定了它势必会有一个秘密空间。完全透明却使其陷入瘫痪。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曾写道:“所有政治都是有机密(Arcana)的,事实上,对于专制主义来说,这些政治——技术秘密同样不可或缺,比如以私有财产和竞争为基础的经济生活领域中的商业及企业秘密。然而,对公共性的要求在这一观点中遭遇其特定的对手。”[18]只有“剧场政治”(Politik als Theatrokratie)才能在没有秘密的情况下照常运行。政治行为让位于纯粹的舞台演出。施米特认为,“帕帕杰诺们的观众”(Parkett von Papagenos)[19]使机密消失:“18世纪把赌注押在自信心和贵族式的‘机密’概念上。在一个不再有这种勇气的社会里,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机密’、等级秩序和秘密外交。事实上,政治已经不复存在。‘机密’是一切重大政治的组成要素。一切事情都发生在舞台上(发生在帕帕杰诺们的观众面前)。”[20][21]由此可见,秘密的终结将是政治的终结。因此,关于政治,施米特所要求的更多是“敢于保密”[22]。
作为透明之党的海盗党(Piraten-Partei)正在进一步走向后政治(Post-Politik),即“去政治化”。这是一个非党之党,一个没有颜色的政党。“透明”是无色的。在那里,颜色不能代表意识形态,只能代表无意识形态的意见。意见是没有结果的。它们既不全面,也不像意识形态那样深刻。它们缺乏令人信服的否定性。因此,如今的意见社会(Meinungsgesellschaft)将早已存在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液态民主”(Liquid Democracy)[23]的灵活性体现在根据环境来改变颜色。海盗党是一个无色的意见党派。政治让位于对社会需求的管理,同时保持社会经济关系框架不变,并依附于它们。作为非党之党,海盗党无法明确地表达政治意愿或产生新的社会坐标。
强制“透明”能够最有效地稳定现有系统。“透明”本身是肯定性的。它不具备任何可以从根本上质疑政治经济体系的否定性。它对系统之外的事物视而不见。它只确认和优化已经存在的东西。正因为如此,肯定社会与后政治时代携手共进。只有非政治化的空间才是完全透明的。没有参照的政治沦为全民公投(Referendum)。
肯定社会的普遍评判方式是“点赞”。脸书(Facebook)一直拒绝引入“拍砖”按钮(Dislike-Button),这十分耐人寻味。肯定社会避免一切形式的否定性,因为否定性会造成交际停滞。交际的价值仅仅根据信息量和交换速度来衡量。大规模的交际也增加了它的经济价值。否定的评判会妨碍交际。“点赞”比“拍砖”更快地促成接下来的深入交流。最重要的是,“拒绝”的否定性无法为人们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