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死梦者之歌与阴郁的抄写员》,汇集了处女作小说集《死梦者之歌》(1986)和之后的《阴郁的抄写员》(1991),是作者恐怖小说的成名作,因其独特风格超出了类型小说的范畴,有论者称之为“超自然恐怖”“哲学恐怖”。小说多描写隐藏在我们生活中隐秘的事,通过一些古怪的事件,试图重新审视现代社会,探究其中的薄弱之处,给我们探究生活内涵的别样目光。比如第一篇《欢闹》,场景设定在晚上戴维·芒克医生家的客厅,他刚到诺尔盖特小镇监狱任职,他和妻子莱斯莉闲聊一个病人某约翰,这个病人做小男孩模样的工艺品。
作者介绍
托马斯·里戈蒂(Thomas Ligotti,1953-),当今美国最杰出的超自然恐怖小说作家之一。生于底特律,80 年代起为纾解长期的极度抑郁,开始写作,截至目前已出版小说近二十部。短篇集《死梦者之歌》(1986)和《阴郁的抄写员》(1991)出版后,一举奠定了他在恐 怖小说界一流作者的地位,此外还有《噩梦工厂》(1996)、《我的工作尚未完成》(2002)、《被毁损和被染病的》(2006)、《反人类的阴谋》(2010)等作品。
部分摘录:
欢 闹 在镇上一处宜人的所在——这镇子名叫诺尔盖特,是州监狱所在地——有一栋舒适的屋子,芒克医生正坐在屋里看晚报,年轻的妻子则悠闲地躺在旁边的沙发上,懒洋洋地翻一本色彩斑斓的时尚杂志。他们的女儿诺琳恩在楼上,上床睡觉时间已过,她兴许是睡了,兴许在偷看电视,那台电视机还是一周前她过生日时收到的礼物。如果是后者,那么坐在静悄悄的客厅里的父母对小姑娘的逾矩并未察觉。这户人家的左邻右舍全都这样静悄悄的,白天晚上都是如此。整个诺尔盖特都安静得不得了,因为这地方夜生活很贫乏。或许只有酒吧是个例外,监狱的惩教官们晚上总要去那儿喝一杯。医生的妻子在这一成不变的寂静中过日子,周围的大都市似乎远在数光年之外。但是到目前为止,莱斯莉从未对这种冷清的生活有所怨言。她知道,他们初来乍到,丈夫正一心扑在新工作上。不过,今晚的他似乎透出些许迹象,表明他对这份工作热情不再,细心的妻子近来对这种迹象早有觉察,只是今晚更明显而已。
“今天过得怎么样,戴维?”妻子问。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从杂志封面上方朝他望去,杂志封面上也有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晚餐时你一言不发。”
“就那样。”芒克医生答道,他没有将小镇的报纸放下来,也没有朝妻子看上一眼。
“表示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是吗?”
他把报纸往后折,露出上半身:“你听出了这个意思?”
“没错,的确。你还好吗?”莱斯莉问。她把杂志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放,一心一意地看着他。
“我感到疑虑重重。”他仿佛心不在焉地转着什么念头。莱斯莉想机会难得,正该和他谈一谈。
“有什么特别叫人起疑的事吗?”
“桩桩都是。”他答道。
“要不我去准备些喝的?”
“那就太谢谢了。”
莱斯莉走到客厅的另一边,从大橱柜里拿出几个瓶子和玻璃杯,又从厨房的一个棕色塑料桶里取出一些冰块。客厅依旧舒适而宁静,只是偶尔响起准备饮料的声响。窗帘全都拉上了,只有角落里的那一扇除外,那儿立着一尊阿弗洛狄忒女神的雕像。从那扇窗望出去是被街灯照亮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春天的树木生得枝繁叶茂,一弯月牙高悬在空中。
“给你。献给辛勤工作的宝贝一杯小饮料。”她将一个玻璃杯递给他。杯子的底座很粗,往上越是靠近杯沿的部分越细,只是这种变化极小,不易觉察。
“谢谢,我还真想喝点东西。”
“怎么了?是医院的问题?”
“别管它叫医院了。那是一座监狱,你很清楚。”
“好的,当然。”
“你不妨偶尔也说说监狱这个词。”
“好吧。那么,监狱的情况怎么样,亲爱的?上头对你的病人指手画脚?犯人捣乱?”赶在这场对话演变成争吵之前,莱斯莉及时反省了自己,她灌下一大口饮料,平静下来:“抱歉刚才用那样讽刺的口气说话,戴维。”
“不,我活该。我不该把火往你身上撒。有些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我无法对自己承认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莱斯莉循循善诱道。
“也许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我是说,搬到这儿,以心理学家的身份扛起这份神圣的职责。”
丈夫的话中透露出深深的沮丧,比莱斯莉预料的程度要严重得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的话,她却并不快活,虽然她原以为自己会快活。她似乎能听到搬家公司的车在家门口停下的声音,可是那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让她兴奋了。
“可是你说过,给城里人治疗神经症还不够,你要做些更有意义,更有挑战性的事?”
“我纯属自讨苦吃,费力不讨好。不论怎样努力,这份工作都不会有起色。现在我才明白。”
“真有那么糟吗?”莱斯莉问。自己竟然会怀疑情况的严重程度,这叫她感到难以置信。但这是件好事,她又有些庆幸,虽然她心中盼着尽快搬走——她曾经认为这很重要——但此刻更为牵挂的却是戴维的自尊。
“真有那么糟。第一次到监狱精神科见到其他医生的时候,我曾经发誓,绝不会像他们那样绝望和沮丧,我肯定会与他们有所不同。可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今天又有个男护理员被两个犯人打了,抱歉,是‘病人’。上星期挨打的是瓦尔德曼医生,所以诺琳恩生日那天我才那么烦躁。到现在为止我运气还好,他们不过朝我吐唾沫而已。哼,照我看,那些人就该窝在那种鬼地方烂掉。”
话音已落,但戴维觉得自己的话在空气中滞留不去,搅乱了房间里的平静。此刻之前,他们的家一直是远离监狱精神污染的避难所。位于小镇之外的监狱是一座庞大的建筑,它似乎有一种超自然的影响力,能够突破现实距离的限制。戴维感到那距离越变越小,临近监狱的街区已被监狱高墙投下的阴影笼罩其中。
“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吗?”他问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跟一个到现在都还没名字的家伙聊了很久。”
“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不肯说出自己的家乡和真名的人?”
“就是他。那儿有数不清的凶残的怪胎,他数其中最典型的。长得很好看,那家伙。简直漂亮极了。丧心病狂,又老奸巨猾。就是不肯说名字,因为这种小把戏,他被划定为不适合普通监狱的犯人,最后交到我们精神科手里。不过,在他自己看来,他有很多名字,至少超过一千个,可他从未屈尊当着别人的面提起过。很难想象他有个名字是什么感觉。我们也只能由着他,没名字就没名字吧。”
“你们管他叫‘没名字’?”
“兴许该这么叫,但实际上并不是,我们没这么做。”
“那你们怎么称呼他呢?”
“嗯,我们管他叫某约翰,后来这个称呼传开了,人人都这么叫。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找到有关这家伙的官方文件,他像是从石头冒出来的一样。他的指纹与所有前科犯人的记录都不匹配。他是在一所小学前的停车场,在一辆偷来的车里被抓的。一位十分警惕的居民向警察报告,说他常在那一带出没,看起来很可疑。大概是因为那所学校曾经发生过几起失踪案,所以大家都很警惕吧。警察看见他又带着一名受害者上了他的车,当场实施了抓捕。但是他所说的版本与此有些不同。他说早就很清楚有警察在守株待兔,并且预料到,甚至是希望,自己被逮捕、定罪,最后被关进大狱。”
“为什么?”
“为什么?谁知道呢。叫一个精神病患者解释他的想法,只会把我们搅得越来越糊涂。而且某约翰这人本身就一团糟。”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莱斯莉问。她的丈夫笑了,但是又飞快地收起了笑容,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脑海里搜索合适的字眼。
“这样吧,我把今天和他谈话的情景描述一下。我问他是否知道自己为什么待在监狱里。
“‘因为欢闹。’他说。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回答说:‘意思,意思,意思。你是一个意思狂,你就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孩子式的无理取闹让我觉得他在模仿他的受害者。我早就受够了,但仍旧愚蠢地继续这场谈话。
“‘你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离开这儿吗?’我平静地换了个问题,只是把第一个问题稍作改变而已。
“‘谁说我不能?我想走就走,但是我还不想走。’
“‘为什么不想?’我很自然地接着问。
“‘我来这儿,’他说,‘因为我觉得该放个假了。我那样欢闹有点太累了。我想进来与大伙儿在一起。气氛多活跃,真叫人期待。什么时候我才能和他们在一起?究竟什么时候呢?’
“听听他说的,你信吗?可要是真与普通犯人关在一起,他就惨了。倒不是说他不该被犯人虐待。大部分犯人都看不上他这种人,他们觉得自己不过是持枪闯进花园里抢个劫,或是杀个人什么的,他的罪才是奇耻大辱。人人都需要一点儿优越感,如果把他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叫他们知道他为什么被关起来,结果根本无法收拾。”
“这么说,他得在精神科一直待到刑期结束?”莱斯莉问。
“他可不这么想。赖在安保最严密的监狱里是他的假期安排,还记得吗?他认为只要自己想走,随时都可以。”
“他真的可以吗?”莱斯莉的声音里一点儿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搬进这座监狱小镇后,她就一直为此担惊受怕——自家后院不远处,有一伙恶魔策划着怎样翻墙逃跑,而那堵墙在她的想象中与纸一般不堪一击。她反对丈夫接下这份工作的主要理由,正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孩子成长。
“我告诉过你,莱斯莉,成功从那所监狱越狱的案例寥寥无几。就算真的有犯人翻过围墙,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如何自我保全,这是一种本能。所以他会努力远离这个小镇,如果真有犯人越狱,这儿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论如何,大部分越狱的犯人跑出来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被抓回去。”
“像某约翰这样的犯人呢?他会有‘自我保全的本能’吗?或者他只是跑出来,在附近闲逛,然后顺手干点儿想干的事?”
“他那样的人不会和普通犯人似的逃跑。他们只会在墙上蹦一蹦,但是不会翻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