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程勉是收养的孩子,老太太教他管自己叫姨婆。
作为姨婆身边唯一的亲人,程勉由懵懂孩童长成青年,
见证了若干和姨婆有关的不可思议事件——她会测字,能预言成真。
8岁那年,程勉在公园里迷路,惊惶之间看到姨婆的身影。她蹲下抓住他的肩,凝视他的脸。她看的似乎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
中考失败、发小死亡、工作的不如意、成功的渺茫、失恋、百无聊赖……如果不是遭遇过太多的巧合,程勉也不会信姨婆真有看到未来的能力。
记忆中那一幕攥住了程勉的心,他在回望中想到,如果是母亲丢了孩子,在找到他的那一刻会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吧。而姨婆只是抓住他的肩。
小时候他想要父母,知道不可能便学会了压抑。
后来他想当画家,却不得不遭遇更多的限制。
人只要有希望就难免失望。只要有念想就会遭遇创痛。
所有的歧路都在一念之间生成又消失,人们说那叫命运。
作者介绍
默音
1980年生于云南,少时迁居上海。16岁于《科幻世界》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自学日语。中专毕业后从事过多份工作,2007年考入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就读日本文学专业。担任出版编辑若干年,现为自由写作者。
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甲马》《星在深渊中》。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摩登时代》《家守绮谭》《雪的练习生》《京都的正常体温》《青梅竹马》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闲时于报刊撰写日本风土美食相关文章,主持“默音吃酒去”公号。
部分摘录:
夏日惶惶 1997 张方敏进弄堂也没下自行车,两条又长又结实的腿从热裤底下探出来,擦着地滑过去。她自以为车技高超,车把几乎撞进手捧饭碗在门口聊天的二号老太的怀里,老太惊得险些摔了碗,冲着张方敏的背影喊:“心急慌忙,一点不像女小偎!”
弄堂外的蝉声静了一静,又攒足了劲头似的哗然响起。
张方敏在六号门口轻盈地跳下车。弄堂甬道上贴墙摆着小饭桌,上面是四菜一汤:炒螺蛳、红烧带鱼、空心菜、扁尖冬瓜汤。她扫一眼,肚子随之咕噜噜作响。这个点大多数弄堂人家都已吃过午饭,张家要等她这个独生女从暑期英语加强班回来。她提车过门槛,穿过六号幽暗的过道,把车塞进楼梯底下放杂物的位置。旁边是她家和楼下雷家合用的厨房间,奇怪的是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厨房没有窗,二十五瓦裸灯泡幽幽地泛着光。
她甩掉汗津津的跑鞋和袜子上楼。赤裸的脚底接触到旧而干净的木头楼板,有种惬意的清凉。张方敏走得像猫一样轻。还没等她靠近关着的房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语声,是个女人的尖嗓门。
张方敏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尖嗓门嚷道:“你讲啊,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哪一点亏待过她!”
爸妈又吵架了。要么是奶奶又挑了什么刺,要么是妈妈莫名地心头火起。张方敏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吵架其实不需要理由。她现在高二升高三,长大意味着麻木,所以张方敏放弃了进门的打算,蹑手蹑脚地下楼。看架势还得吵一会儿,奶奶此时多半在隔壁弄堂搬弄儿媳的不是,这一招也厉害,武侠小说上叫作“隔山打牛”,毕竟妈妈就是从隔壁弄堂嫁过来的,那边有外婆、舅舅和其他熟人,奶奶的抱怨会以光速穿过巷尾,再透过一座座破败的两层楼,折射回张家所在的弄堂。
奶奶和妈妈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要说起因,在张方敏身上。她本来叫张敏,等到报户口的时候,妈妈建议,女儿随自己姓方。奶奶当然不干了。爸爸夹在互不相让的两个女人之间,最后说,好吧,各取一字,就叫张方敏好了。
张方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当别人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总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哦,你爸爸姓张妈妈姓方对吧?
她便再一次绝望地想,我的名字真是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出了六号向左拐。弄堂只有一个开口,形状像汉字笔画的横弯钩少了个钩,短横是九号到十一号。每个门牌号住着一两户人家、老中少三代。如今父母辈的人,从前是一起长大的少男少女,又一同经历“文革”和上山下乡,有些人在弄堂内部联姻,也有人引进外援,像张爸娶了张妈。上一代的人口密度大,导致一条弄堂里,和张方敏年纪相仿的男女有六七个之多,他们念过同一所小学,如今分道扬镳,散落到高中、职校和技校。人的未来大致由学校决定,张家爸妈心里是不大看得起弄堂其他小孩的。张方敏读的是区重点,明年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张方敏没有此类等级观念,她最好的玩伴是住在九号的程勉。程勉比她大三岁,因为念书晚又复读过,只比她高一级,刚从职校毕业。她过了拐角来到九号门口的时候,程勉的姨婆正在楼下厨房炒菜。九号的一楼大半属于另一户人家,房主将其租给饭店,店门开在后马路上。程家的厨房和饭店后厨只隔一道薄墙,在夏季热如火炉,张方敏很佩服程勉姨婆不怕热地站在这里。刺激的香气钻进张方敏的鼻孔,她看见锅里翻炒的是螺蛳肉和韭菜,肚子又叫了几声。
想到自家做好的饭菜摊在那里没人吃,她有点懊恼。老太太注意到她站在门外,扬声说:“小敏啊,勉在楼上。”“敏”和“勉”都被姨婆含混地发成“米”的音。自打张方敏有记忆起,老太太就管她叫“小米”,管自家孩子叫“米”。据说老太太比她奶奶和外婆年纪大。她的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也不染,皮肤却没有多少褶子,皱纹浅浅的,老人斑也是淡淡的黄,散落在白皙的脸上。张方敏觉得姨婆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女。
程勉是收养的孩子,也不知为什么,老太太教他管自己叫姨婆。
张方敏也跟着喊姨婆。其他同辈人都喊作“程勉姨婆”,她嫌长。
她叫了声姨婆,对方让出一条道,她挤过炙热的厨房,噌噌几步爬上梯子。程家的底楼和二楼之间是道木头梯子,又陡又窄,比张家的楼梯难走多了。七十多岁的姨婆每天在这里上上下下,简直是奇迹。
二楼的房门开着,明晃晃的天光从正对着房门的大窗照进来。夏天的正午,弄堂居民通常会放下细竹帘遮蔽热气,这里的帘子却收在顶端。程勉赤着上身坐在小板凳上,侧对着门,膝上搁着木头画板,正在那儿窸窸窣窣不知画着什么。他右手边靠窗的八仙桌上堆着漫画杂志和废弃的画稿,窗外是楼下饭店的屋顶。屋顶上有一堆盆盆罐罐,是程家姨婆种的花草。张方敏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尤为显眼的是一丛丛茎叶挺拔的黄花,在烈日下不怕晒地昂着头。
张方敏径直走到挨着桌子的大床边,往凉席上一坐。这是程勉姨婆的床。屋子局促,三只叠放的樟木箱占据了八仙桌另一头的空隙,箱子旁边是五斗橱,这边的床尾有座黑漆雕花的巨大梳妆台。程勉的小床在进门的右手边。张方敏知道,他夏天不睡那儿,而是拉张竹床睡在外面屋顶上,图凉快。
张方敏说:“有画完的故事吗?给我看看。”
程勉吃了一惊,他太专注,这才发现旁边多了个人。他抬头看向高踞大床的张方敏,她荡下来的小腿离他很近。他有点窘,起身拿了件白背心套上,打开落地电扇。“还没有。我在画一个新故事。”
张方敏隔着电扇呼呼的响声说:“上次那个呢?”
上次的故事是关于树精的。树变成了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变成了树。程勉不太有编故事的才能,也很少具有完成一件事的耐心。
果然听他说:“没画完……我觉得那个不够好。”
程勉最近转成正式工了。毕业前实习了将近一年,收入少得可怜,转正意味着他可以拿出一部分工资给姨婆。用弄堂邻居的话说,姨婆算是“出头”了。程勉在浦东的一家商场站柜台,做一天休一天。他家吃饭这么晚,也是因为程勉下班回到家已经半夜,第二天会睡到中午。四五年前,左邻右舍的大人乃至张方敏他们这些玩伴,都以为爱画画的内向男孩程勉将来肯定读艺专。他确实考了美术中专,但没考上,只好复读一年,最终念了商职校。
程勉在第一次中考失败后告诉张方敏,他考试前问过姨婆,自己能不能考上。程勉的姨婆据说有很多神神道道的地方,张爸爸告诫过女儿,和程勉玩可以,少和九号老太搭界。因为大人的威吓,小时候每次看到童话里的巫婆,张方敏都会想起程家姨婆,但姨婆没有巫婆的阴森氛围,不管怎么看,她不过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
张方敏当时感到诧异,程勉怎么说也是个现代人,竟然真的相信姨婆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姨婆怎么说?她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姨婆写了一个字,程勉说,可我不认识那个字。
张方敏后来也看过那个毛笔写的大字。左边是个“立”,右边是个“长”。不得不说,姨婆的字写得很好,一看就是练过的。不过这到底算什么呢?
程勉从去年九月开始实习。过了一个多月,他对姨婆写在纸上的预言给出了解释。
意思是,我要站很久。程勉认真地说。
少女张方敏似信非信,心头莫名地闪过一丝轻寒。
大概不习惯被人盯着画画,程勉拿了本漫画翻看。张方敏想起那个所谓的预言,问程勉:“你姨婆给人算命都是写字?”
程勉停下翻书的手,盯着她看。他曾经比张方敏高,她高二上半学期一阵猛长,他的身高优势成了过去时。一头天生的卷毛加上微黑的肤色,他走在街上总被看成新疆人。两人对望片刻,张方敏发现程勉的轮廓其实蛮清秀的,就是脸太黑、头发太卷。她忍不住第一百零一次地想:难道真像大人们说的,程勉是某个上海女知青插队时的私生子,被非亲非故的老太收留下来?
程勉一紧张,说话就慢。他小时候矫正过口吃,留下少许后遗症。他用迟缓的语速说:“你……找她……有事?”“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程勉像是恢复了平静。“要是你想问高考,我劝你别问了。”
“为什么?”
“别给自己找心理负担。好好考。”他露出鼓励的微笑。张方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弄堂里唯一知道程勉秘密的人。他没考上艺专不是因为姨婆的预言——程勉画一笔好素描,但他有严重的色盲。他的跟头栽在色彩考试上。
画漫画也许还蛮适合程勉的。张方敏怔怔地想着,忘了饥饿和对父母的担忧。
弄堂的夏季漫长。进入六月,家家户户开始在晚饭后把竹凳躺椅搬到路边乘凉。大人们聊天睡觉打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同样聊天睡觉打牌。车带着烟尘隆隆驶过几步之外的马路,灯下飞舞着隐现的蚊虫。这样的日子填满了七月和八月,出伏后还有一茬秋老虎。要到九月,路边的人群才开始稀疏。
暑假还没过完的时候,一个骚动的话题开始在乘凉的人群间传递——附近有流氓出没。先是隔着一条后马路的石库门房子那里,有家姓王的女儿在家午睡,却有人大白天的进了门。王家妈妈在静安寺一带上班,那天正好有事回了趟家。她开门时看到一条人影从后窗蹿出去,女儿兀自睡得迷迷糊糊。再后来是某家晾在外面的女式内衣裤失踪。又有一个念中学的小姑娘去同学家玩得晚了,夜里十点多进弄堂的时候被人摸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