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一场大火从德国喷出,绕世界一圈,然后又回到了德国。”
1945年2月,末日从天而降,上千架轰炸机飞过,德累斯顿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欧洲文明的中心,被炸出了20世纪。
在二战接近尾声之际,针对德国城市和平民的无差别轰炸对战争进程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惨痛的伤亡以及巨大的破坏引起了舆论的激烈反应。纳粹当局将盟军的攻击称作“恐怖轰炸”,英美媒体亦为德累斯顿这块瑰宝的毁灭而震惊,就连丘吉尔也对空袭的必要性产生怀疑。
究竟谁该为德累斯顿的毁灭负责?这一问题的讨论经久不衰,热烈程度甚或高于人们对广岛核爆的关注。冷战时期,德累斯顿的废墟在“铁幕”之下成了英美帝国主义恐怖暴行的物证,也刺激着大西洋两岸的反战运动。到今天,德国右翼组织仍然试图利用这一事件,以期将德国人塑造成战争罪行的受害者。
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人们的视线拉回到轰炸发生的那一夜——在德累斯顿,千百个声音正等待着世界的倾听,是时候看看那场骇人听闻的毁灭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作者介绍
辛克莱·麦凯(SINCLAIR McKAY)
英国记者,历史作家,文学评论家,《每日电讯报》《星期日邮报》专栏作者。
麦凯长期研究英国战时档案,作品多反映英国航空兵与情报部门在二战期间的贡献。代表作为《布莱切利园的秘密生活》。
部分摘录:
第一章
在那天之前 1945年2月初,德累斯顿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着烟味。虽然战时总是无法保证煤炭供应,但这座城市的火炉和锅炉工还是顶着清晨的寒霜,坚持工作。雪已经化了,但冰冷的空气依然让人呼吸不畅。圣母教堂周围的砖石路潮湿难行,对那些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前行的人来说尤为危险。每天早晨,上了年纪的老绅士们都戴着帽子,小心翼翼地挪步去老市场的银行和保险公司上班,努力维持着中产阶级平常生活的假象。
其他在窄路上行走的人则要轻松多了。少年格哈德·阿克曼穿梭在米褐色相间的电车和绿色木制手推车之间,上个周末他刚在电影院度过大把好时光。当时,很多德国人对电影如饥似渴,把自己代入电影营造的另一个世界。阿克曼看的那部电影名叫《犯罪现场》,在几个月前摄制完成,也是纳粹管理体制下的最后几部电影之一。这是一部荒诞喜剧,充满滑稽的冲突,其中有一位秘书变身私家侦探的桥段。 1
那个冬季,整个德累斯顿的18家电影院都在持续放映。其中最大的一家叫“宇宙电影院”,拥有上千座位,面向高端顾客。在德累斯顿,电影的主要受众和爱好者是工人阶级,但中产阶级也会被高雅的古装剧和经典小说改编的作品吸引到像宇宙电影院这样的剧院里。 2 在纳粹下令关闭德国所有电影院之前,《犯罪现场》是最后一部在德累斯顿上映的电影。 3 年轻的阿克曼手里的电影票将成为纪念品。
无论如何,对许多年长的德累斯顿人来说,逃避现实太难了。他们有一种本能的悲观认识,即他们所熟悉的世界秩序随时都会崩塌。这些市民自己就能看得出来,这座城市的节奏十分狂躁。川流不息的卡车通过宽阔的街道和桥梁,它们载着年轻的德国士兵和军火穿过城市,然后向东行驶。疲惫不堪的马匹拖着马车朝相反的方向痛苦前行,车上载着同样疲惫不堪的农村难民家庭。
在这一切嘈乱背后是一种真切的紧迫感。格奥尔基·朱可夫元帅率领的红军已经在波兰渡过奥德河。1月中旬,苏联人像用斧头劈开烂门一样突破了德军防线,并且保持着这种令人窒息的攻势。在西线,“阿登战役” [1] 后的英美联军正向德国施加新的压力,他们在潮湿且寒冷的森林和小镇中奋力推进。
许多德国人开始用一种较为平静的矛盾心情去构想美军占领的前景,但是,可能会被苏联征服的念头却引发了无法遏制的真正恐惧。在红军到来之前,早有传闻说他们在东线对无数妇女和平民男子犯下反社会的罪行。在这场不可避免的溃败中,逃命的德国农民、农工,还有他们的家人都不会想到,他们与国家的命运将在黑海边一个距德累斯顿大约1300英里远的度假村被决定。在雅尔塔一座曾经十分华美的宫殿里,约瑟夫·斯大林、温斯顿·丘吉尔和因病而面黄肌瘦的富兰克林·罗斯福 4 正在讨论治理和控制战败德国的种种细节。他们商定如何将德国分成美国、英国、法国、苏联四个占领区,并在一丝不苟的民主原则下进行治理。在会议上,斯大林的高级指挥官要求英美联军进攻苏联势力范围内的德累斯顿交通枢纽,以此来阻碍德军向东移动。 5
很明显,战争到了这个阶段,重型轰炸机已经过时,战场的未来掌握在物理学家手中。纳粹没能造出的原子弹,美国人就快要秘密完成了。同时,同情共产主义的科学家克劳斯·福克斯也一直秘密向斯大林报告美国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工作进展。
德国平民一定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能造成比现在更大的破坏了。1945年2月6日,美国第八航空队空袭开姆尼茨和马格德堡,造成巨大破坏。以马格德堡为例,这座位于德累斯顿西北方向140英里处的易北河畔城市,其历史街区完全变成一片尘土瓦砾;而在上个月一次主要针对炼油厂的空袭中,宏伟的城市建筑和无数房屋楼宇都被大火吞噬。 6
尽管每天的广播都在报道德国人正激烈抵抗盟军的进攻,报纸上的文章也向读者保证英美的入侵将被阻挡。但每个德累斯顿人都知道,这座城市正在吸引敌人越来越多的注意,11岁的迪特尔·帕茨回忆道,侦察机“在天空中闪着银光”。 7 母亲们拼命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被战争伤害。弗里达·赖歇尔特有一个10岁的女儿,叫吉塞拉,她肚子里还怀着另一个孩子,预产期在3月。“我一直期待着弟弟或者妹妹的到来,”吉塞拉回忆道,“德累斯顿似乎离战争很遥远,我们都没把那些轰炸放在心上。我的母亲尽她最大的努力让我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 8
尽管许多市民故意表现得漫不经心,但其实德累斯顿之前就遭到过美国人的空袭,一次发生在1944年秋天,另一次发生在1945年1月16日。袭击者突然出现在白日的天空中,两次空袭都杀死几百人。他们最初的目标是腓特烈施塔特医院不远处的大型铁路编组站。德累斯顿的早期警报系统几乎每天晚上都神经兮兮且毫无必要地对着黑暗啸叫,增添了紧张的气氛,让许多人无法正常入眠。尽管这座城市多年来似乎一直远离战事,但这里的居民哪怕在梦里也会不断地被提醒现在仍是战时。
晚间新闻报道称,牵制苏联红军的德国军队正处于有利形势,但柏林随时可能沦陷的传言四起,盖过了报道的声音。德累斯顿人不知道的是,柏林当局最近已将他们的城市指定为“防御区” 9 —这意味着,一旦苏联军队大举入侵,德国士兵就会把德累斯顿的街道和广场变成战场。德累斯顿大约有65万人口,和英格兰的曼彻斯特或美国的华盛顿特区相差无几,这里会成为易北河战线的一部分,该战线将在阿道夫·施特劳斯将军的指挥下,以布拉格为起始,顺着河谷一路延伸,穿过德国内陆抵达汉堡前线。理论上,汉堡将被凶残的德军牢牢控制。
在灯火管制时期那些陷入死寂的夜里,有许多德累斯顿居民认为自己能听见远处山丘上回荡着的死亡之音。关于强奸和残害的骇人传闻不断,统统都是真事。红军驻扎在60多英里外。赫塔·迪特里希是一名单身女子,寄宿在一位退休的马房管事家。她担心自己无法忍受这个城市落入这些人手中,于是宣布她“也许会把老房东带到更西边另一个城镇她的熟人那里去”。 10
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听说过,就在几天前,行进中的苏联人碰巧经过一座纳粹集中营这样的传闻?学者维克多·克伦佩雷尔和他的妻子当然获悉了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恐怖情报:苏联士兵在被遗弃的集中营里探索,发现了数千名骨瘦如柴的囚犯,他们被德军留在那里等死。这个噩梦般的集中营在1月27日被发现。有关此事的各种猜测传到德累斯顿,证实了克伦佩雷尔一直以来的担忧。过去几年里,每当盖世太保让他的朋友和邻居整理东西去短途旅行时,他都明白他们登上的火车将驶向死亡。 11
少数犹太人留在德累斯顿,他们的财产被没收,被迫住进专门分配的房屋,那些房子破旧不堪,被拆隔成一间间小公寓。这些公寓简陋、寒冷,煤气供应中断,因此几乎无法烧水。不论白天还是深夜,当局可能在任何时候进行粗暴的房屋检查。克伦佩雷尔见过数不清的犹太人收到“驱逐出境”的文件;他也目睹了犹太人口从战前的几千人减少到如今的几十人。许多德累斯顿人也有相同的疑虑,但所有人都知道公开讨论这种事并非明智之举。当地的盖世太保和警察有权处决任何涉嫌叛国的人,而打击士气即可视为叛国。
维系日常生活是一种挑战,要视而不见,要充耳不闻。但普通资产阶级标准正以惊人的形式瓦解。人们可以看到聚集在中央火车站周围的农村难民蹲在附近小巷里解手,因为火车站厕所门口的队伍实在排得太长了。这可不是挑剔讲究的德累斯顿人惯于目睹的事。
64岁的阿尔贝特·弗罗梅医生看到越来越多西里西亚难民出现在他的诊室,这些难民身患疾病,不知所措,在向西的跋涉中停留于此。弗罗梅医生是德累斯顿腓特烈施塔特医院最杰出的外科医生,这家医院坐落在一片绿荫之中,位于易北河和编组站之间的地带。(虽然战争还在继续,但该医院仍然对所有人开放。)弗罗梅医生面临着许多困难,比如药品和止痛药库存可能不足,医院大楼的燃料供应也变得断断续续。
弗罗梅医生是德累斯顿最有影响力的市民之一。就在一年前,他被任命为德国外科学会会长,并在德累斯顿创办了一所备受尊敬的医师学院。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成为体制内的一员,因为他从未加入纳粹党。弗罗梅家中摆满朴素的油画和种类繁多的书籍。根据他孩子的说法,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拘束严谨的人—每天他回家吃午饭的时候,都要求家中肃静,家人端庄得体—但如果你知道他在一战时的医疗经历,就会觉得他有这种性格也不奇怪。一战期间,他不仅目睹过战壕里发生的污秽丑恶之事,还曾拼尽全力救治那些惨遭不幸的人。经历过这些之后,他怎么可能不变得沉默严肃呢?
如今,他在德累斯顿的工作非常耗费精力。每天,当他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剂的味道,他和年轻的同事们都面临着补给不足的困难,哪怕是在和平时期,这些困难似乎都难以克服。但是,就像德累斯顿的其他人一样,弗罗梅医生已经适应了这个倾斜的世界。
从拥挤的医院走一小段路就到了德累斯顿另一家历史悠久的机构—赛德尔与瑙曼工厂,每天都有大批工人从工厂大门进出。长久以来,这家工厂的名字一直家喻户晓。的确,弗罗梅医生就对该厂精制的产品之一、他的私人打字机极为信赖。及至1945年2月,这家工厂的生产几乎完全向战争妥协。
赛德尔与瑙曼工厂建筑群上方的天际线上耸立着两座巨大的烟囱,仿佛与东面半英里处老城区大教堂的塔尖互为呼应,除此之外,它还有其他雅致的回响。厂房有一种朴素的庄严感,从外部看有点儿像大型住宅区。这些建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间是开放空间,光线可以照进每一个角落。二战以前—确切来说是自20世纪初以来—该公司一直在生产做工精细、设计精美的家居用品。它生产的“理想”和“埃里卡”牌打字机出口到欧洲各地。它生产的缝纫机也同样出现在欧洲大陆各地家庭的客厅里。它生产的自行车长销不衰。这家公司在劳资关系处理方面也创新而巧妙。赛德尔与瑙曼工厂不仅为员工建造了供应营养膳食的大食堂,还为他们提供公司医保和娱乐活动。
战争爆发前,德累斯顿工厂雇用了2700名工人,但现在每天从汉堡街工厂大门进出的工人和那时大不相同。在没有青壮年男性的情况下,在这里工作的绝大多数是妇女,其中许多是强迫劳工,比如犹太妇女,甚至有苏联妇女。战争期间,劳动力不断劣化,这个过程不可逆转,及至1945年,这些形容憔悴、精神恍惚、衣着不整的奴隶劳工已渐渐为德累斯顿人接受,被当作正常世界的一部分。工厂的工作性质也发生巨大变化。成品的用途—从引爆弹片的引信到深水炸弹和高射炮的点火器—对所有工人都严格保密,连那些没日没夜为它们生产零件的人都不知道这些产品将作何用。不难想象,德国国内的商品早已供不应求。
德累斯顿仍然有一些青壮年男工人不在军队服役,而是在工作。11岁的迪特尔·帕茨的父亲就在附近一家专门制作精密乐器的金属加工车间工作。这个男孩深信他的父亲“在剪刀厂工作”。 12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工厂早在几年前就移交给军事部门从事更精密的生产业务,对于这些技术工人来说,他们现在有了额外的任务,包括每天工作结束后强制参加人民冲锋队 [2] 的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