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第二性》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生前从未公开小说手稿首度面世。
一部曾被萨特“判死刑”的小说,以波伏瓦少女时代挚友扎扎为原型,悼念她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友谊。
波伏瓦养女作序导读,附波伏瓦珍贵照片、手稿、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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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希尔维初次遇见与她同岁的女孩安德 蕾 。她从未见过如此酷的女孩。与乖顺的“好学生”希尔维不同,安德蕾聪慧却叛逆,对一切若即若离。她经历过可怕的烧伤,身上带着火的印记。为了拒绝参加社交活动,她不惜用斧头砍伤自己。
她们变得形影不离。这感情炽烈、深入灵魂。从一起违抗学校秩序开始,循规蹈矩的希尔维一步步走向自由;生而不羁的安德蕾,却在家庭和礼法的约束下, 步步挣扎,逐渐成为困兽。
作者介绍
西蒙娜·德·波伏瓦 (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法国哲学家、作家、女性主义者。1945年和让-保罗·萨特等人共同创办《现代》杂志,致力于推介存在主义观点。1949年出版《第二性》,引起极大反响,成为女性主义的经典。1954年凭小说《名士风流》获龚古尔文学奖。她和汉娜·阿伦特、苏珊·桑塔格并称为西方女性学术的三个中心。
部分摘录:
第一章 九岁那年,我是个乖顺的小女孩。要知道,我并非一向如此。在更小的时候,我经常因受不了大人们的严厉管教而大哭大闹。有一天,一位婶婶忍不住郑重其事地说:“希尔维被魔鬼附体了。”是战争和宗教制服了我。怀着一颗炽热的爱国心,我把一个“德国制造”的塑料玩偶在地上踩了又踩,不过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玩偶。别人告诉我:只有我品行良好,虔诚敬主,上帝才会救法国。我可不能逃避责任。在圣心大教堂,我和其他小女孩一起,边挥舞着小旗边唱颂歌。我开始经常做祷告并乐在其中。多米尼克神父一再鼓舞我,他当时是阿德莱德学校的指导神父,在他的谆谆教诲之下,我的宗教热情愈加高涨了。有一天,我穿着罗纱裙,戴着爱尔兰花边软帽,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领圣体仪式。从此以后,在大家的言谈之中,我俨然成了两个妹妹的榜样(1)。我祈求上帝让父亲被分到战争部—因为他患有心力衰竭—结果如愿以偿。
一天清晨,我兴奋不已,因为那天开学,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学校。平时上课的时候,教室仿佛做着弥撒的教堂一般,给人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走廊里静悄悄的,老师们见到我们便露出温柔甜美的微笑。她们平时穿长裙,衣领很高。自从校舍的一部分被改造成医院之后,她们经常换一身护士服,白色头巾上印着红十字(2),看上去就像圣女一般。每当她们把我搂在胸前,我觉得心都要融化了。那天我三两口吞下汤和粗粮面包—要是在战前,吃的可是巧克力和鸡蛋黄油面包—然后不耐烦地等着妈妈给妹妹们梳洗穿衣。我们三个人都穿一身军蓝色大衣,是用真正的军装布料裁剪出来的,款式也跟军大衣一模一样。
“看,后面还有根小腰带!”妈妈对女友们说道,她们一个个流露出赞赏或惊讶的表情。妈妈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带着我们从楼里走出来。经过圆亭咖啡馆(3)的时候,我们有些忧伤。这家咖啡馆刚开业,热热闹闹的,就开在我家楼下,爸爸说它是失败主义者的老巢。“失败主义者”这个词对我来说太新奇了,爸爸解释说:“这些人相信法国一定会战败。”“该把这些人都枪毙。”我不理解。人们相信一些东西,但不是故意要去相信的,只不过因为头脑中出现一些念头就要被惩罚吗?那些给孩子们发毒糖果的间谍、在地铁里用毒针扎法国妇女的人当然该死,但是对于失败主义者,我不是很确定。我才不想去问妈妈,她总是跟爸爸回答同样的话。
妹妹们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卢森堡公园的栅栏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好不容易到了学校,我赶紧爬上楼,书包里鼓鼓囊囊地塞着新书,随着我的脚步欢快摇摆。走廊刚上过蜡,蜡味中混着一丝疾病的气息。学监小姐们拥抱了我。在衣帽间,我见到了上一年的小伙伴们,她们当中没有谁跟我特别亲密,但我很喜欢大家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样子。我在大厅逗留了一会儿,盯着橱窗里那些老旧物件,这些死去的东西已经又死了一回:塞满麦秸的鸟类标本的羽毛开始脱落,干枯的植物露出裂纹,贝壳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钟声响起,我走进圣玛格丽特教室。每间教室的模样都大同小异。在老师的主持下,学生们围坐在一张椭圆形的桌旁,桌上铺着一层黑色的仿皮漆布。母亲们坐在各自的孩子身后,一边看着孩子,一边织风雪帽。我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邻座坐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她有着棕色的头发(4),面庞清瘦,看上去比我小很多。她用幽深的眼眸紧盯着我,目光清澈透亮。
“班上最好的学生就是您吗?”
“我叫希尔维·勒巴热,”我说,“您呢?”
“安德蕾·卡拉尔,今年九岁。我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小?我之前被烧伤过,耽误了长个儿。有一整年我都没有学习,妈妈想让我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您能把去年的课堂笔记借我吗?”
“可以的。”我说。
安德蕾说话时显得成熟稳重,语速很快,毫不含混,这让我感到几分惊讶。她以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旁边的同学告诉我,您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她边说边侧头看了一眼丽赛特,“这是真的吗?”
“我也不是每次都考第一名。”我谦虚地回答。
我盯着安德蕾:她一头黑发直直地垂落在脸颊旁,下巴上沾了一点墨汁。一个活生生被烧伤过的小女孩,这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我真想问她一堆问题,可这时杜布瓦小姐进来了。她穿着长裙,裙摆拖曳在地板上。她长着一层绒绒的“小胡子”,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我一向很尊敬她。坐定之后,杜布瓦小姐开始点名,点到安德蕾时,她抬头看了她一眼。
“还好吗,我的小姑娘?不害怕吧?”
“老师,我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孩,”安德蕾以沉稳的语气回答道,又补充了一句讨喜话,“再说,您这么亲切,一点也不让人害怕啊。”
杜布瓦小姐迟疑片刻,“小胡子”底下露出微笑,继续点名。
放学以一种固定的仪式进行:杜布瓦小姐守在门口,跟每位母亲握手,在每个孩子的额头亲一下。她把手搭在安德蕾的肩膀上,说:
“您从来没上过学吗?”
“从来没有。我一直在家学习,但现在我都这么大了,不适合了。”
“我希望您能沿着您长姐的道路前进。”杜布瓦小姐说。
“噢!我们很不一样,”安德蕾说,“玛璐像爸爸,她喜欢数学,而我更喜欢文学。”
丽赛特用胳膊肘轻推了我一下;要说安德蕾放肆无礼也不恰当,但她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像是跟老师说话时该有的语气。
“您知道走读生的自习室在哪儿吗?如果家里人没有及时来接,您应该去那里等着。”杜布瓦小姐说。
“家里没人来接,我自己回去,”安德蕾说,又欢快地加了一句,“妈妈已经跟我说过了。”
“自己回去?”杜布瓦小姐耸了耸肩,“不过,既然您母亲这样说……”
这时轮到我走到杜布瓦小姐面前,她亲了亲我的额头。我跟着安德蕾走到衣帽间,她穿上大衣—款式没有我的特别,但很漂亮:红色的平纹花呢上镶着金色的纽扣。她又不是那种街头少女,她家里人怎么会让她独自放学回家呢?她母亲不知道毒糖果和毒针很危险吗?
“您住在哪儿,安德蕾?”妈妈边问边领着我和两个妹妹下楼。
“格雷奈尔街。”
“是吗!我们陪您一直走到圣日耳曼大街,”妈妈说,“正好顺路。”
“乐意之至,”安德蕾说,“但请您不要特意为我操心。”
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妈妈,说:
“夫人,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家有七个兄弟姐妹。妈妈说我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点了点头,但显然并不赞同。
一走到外面,我立刻问安德蕾:
“您是怎么被烧伤的?”
“有一次我在篝火上烤土豆,裙子突然着火了,烧到了右边大腿,连骨头都伤到了。”
安德蕾做出一个不耐烦的小动作,显然对这件陈年往事感到厌倦。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您的笔记?我需要知道你们去年都学了些什么。请告诉我您住在哪里,我今天下午或明天去取。”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妈妈。在卢森堡公园,妈妈不允许我跟那些不认识的小女孩在一起玩。
“这周不行,”妈妈尴尬地回复,“到周六再说。”
“那好,我一直等到周六。”安德蕾说。
我目送她穿过圣日耳曼大街,红色花呢大衣裹着她那小小的身子。虽然身形瘦小,但她走起路来像大人一样从容不迫。
“你雅克叔叔认识一户人家姓卡拉尔,跟拉维涅家联姻,拉维涅是布朗夏尔的表亲。”妈妈似乎浮想联翩起来。我怀疑安德蕾家是不是妈妈说的那一家。正派人家可不会让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马路上乱跑。
关于卡拉尔家族,我父母或多或少地听人说起过,姓卡拉尔的有好几家,每家又有不同的分支,两个人讨论了很久。妈妈从女老师们那儿打听到一些情况。安德蕾父母跟雅克叔叔认识的卡拉尔一家只有一点模糊的关联,但他们是很好的人。卡拉尔先生毕业于巴黎综合理工学院(5),在雪铁龙集团担任要职,他还是“多子女家庭父亲联合会”的会长;卡拉尔夫人来自里维埃尔·德·博内伊家族,这是个显赫的激进天主教家族,圣托马斯·阿奎那教区的教友们都很敬重她。也许是了解到我母亲的犹疑态度,接下来的那个周六,卡拉尔夫人来学校接安德蕾放学了。这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有着一双深色的眼睛,戴一条黑色天鹅绒项圈,上面缀着一件古老的首饰。她说我妈妈看上去就像我姐姐一样,还称她为“可爱的夫人”,妈妈立刻对她产生了好感。而我可不太喜欢她的天鹅绒项圈。
卡拉尔夫人亲切地告诉妈妈安德蕾所受的磨难:安德蕾被烧得皮开肉绽,腿上起了巨大的水疱,用琥珀色的绷带裹着,她一度陷入谵妄状态,但是非常勇敢。一个小男生在嬉闹的时候踢到了她,把伤口踢破了,她极力忍住疼痛,不想喊出声来,最后竟晕过去了。她来我家看我笔记的时候,我对她满怀敬意。她做了些记录,字迹娟秀,字体已然成形。我不由得想到百褶裙下她那肿胀的大腿。我从未遇到过像这样特别的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空白,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认识的所有孩子都让我感到厌烦,但安德蕾不一样。课间活动的时候,我们俩一起散步,从一间教室走到另一间,她总能把我逗乐:一会儿形神毕肖地模仿杜布瓦小姐那些突然的动作,一会儿模仿校长汪德鲁小姐柔滑的嗓音。她从她姐姐那儿知晓了一大堆学校的小秘密:这些女老师属于耶稣会,头发边分的是初习修女,发了誓愿之后,头发会改成中分。杜布瓦小姐才三十岁,是她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位。她去年参加了中学毕业会考,一些高年级学生在索邦见到了她,她当时红着脸,为自己的裙子感到窘迫。安德蕾的大胆无礼让我有些愤慨,但我觉得她非常有趣,当她即兴表演两位老师的对话时,我帮她演对手戏。她对老师们的夸张模仿惟妙惟肖,上课时看到杜布瓦小姐打开点名册或合上一本书,我们俩经常心照不宣地碰个肘。有一次我甚至捧腹大笑,要不是平时举止端庄、品行良好,老师早就让我站到门外去了。
刚去安德蕾家玩的时候,我惊愕不已:除了她的兄弟姐妹,安德蕾家还有格雷奈尔街她亲戚家的一群小孩和其他玩伴,所有这些孩子追着跑着、喊着唱着,乔装打扮成各种模样,一会儿跳上桌子,一会儿掀翻椅子。有时玛璐会出来干涉一番,她十五岁了,喜欢摆出一副小大人的神气,但她刚一出面,卡拉尔夫人就说:“让这些孩子玩吧。”我感到不可思议:孩子们万一在哪儿磕破摔肿,弄脏衣服,打碎盘子,她也居然无所谓。“妈妈从不生气。”安德蕾边说边露出胜利的微笑。黄昏将至,卡拉尔夫人走进被我们蹂躏过的那间房,扶起东倒西歪的椅子,擦一擦安德蕾的额头:“你还一头的汗!”安德蕾紧紧贴着母亲,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庞起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扭头不再看她,尴尬中也许还混有几分嫉妒、些许渴望,以及对神秘事物怀有的那种恐惧。
人们告诉我,应平等地爱爸爸妈妈。安德蕾毫不掩饰她爱妈妈甚于爸爸。“爸爸太严肃了。”有一天她平静地告诉我。卡拉尔先生让我感到困惑,因为他跟我爸爸很不一样。我父亲从不去做弥撒,我们跟他说起卢尔德(6)奇迹时,他只是笑笑。我听他说,他只有一个宗教信仰,那就是对法国的爱。父亲不信教,对此我并不感到难为情,就连极为虔诚的妈妈似乎也觉得他很正常。一个像爸爸这样的高等男人,不同于女人和小女孩,他跟上帝一定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相反,卡拉尔先生每周日都跟全家人一起去领圣体,他蓄着长胡须,戴一副夹鼻眼镜,空闲时忙于慈善事业。在我眼中,他光滑的毛发和基督教美德让他变得女性化,贬低了他的地位。我们只有在极少的场合才能见到他。家中事务都是卡拉尔夫人在操持。我很羡慕她给予安德蕾的那种自由,不过,虽然她总是一团和气地跟我讲话,但在她面前我总感到不太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