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书是V. S. 奈保尔以流离失所为主题创作的一组作品,包括一部以在非洲的英国侨民为主人公的中篇小说,两则关于印度移民在华盛顿、在伦敦的短篇小说,以及首尾两则作者在地中海和埃及期间书写的日记片段。
《自由国度》讲述了两个英国白人——原殖民政府的公务员鲍比与一位殖民官员的妻子琳达——从一个正处于部落战争中的非洲国家首都开车返回南方公署安全区的经历,途中两人目睹部族的屠杀、经济的瘫痪、社会的混乱无序。他们原本是享有特权的局外人,但也随时可能变成涉身危险的受害者,与此同时,他们对非洲的态度也在向往与恐惧、同情与厌恶之间摇摆不定。《合众为一》中,印度厨师桑托什随雇主来到华盛顿,取得了美国公民的合法身份,却陷入更大的失落和空虚。《告诉我,该杀了谁》则讲述了一个男人为了资助在伦敦读书的弟弟,从西印度群岛的乡村远渡重洋来到伦敦打工,最终发现弟弟的梦想只不过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谎言。
无论是从发达国家去往殖民地,还是从贫穷乡村来到繁华都市,几个故事的主人公背井离乡都是为了寻找自由,却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部分摘录:
我现在是美国公民,住在世界的首都华盛顿。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印度,大家都觉得我混得不错。但是……
在孟买的时候,我非常快乐。我受人尊重,有地位,为一位重要人物工作。当地的头面人物都来过我雇主的公寓楼,吃过我煮的食物并大加赞赏。我还有自己的朋友,夜晚我们会在公寓走廊下的人行道上聚头。我们中的有些人,比如说裁缝师的伙计和我,都是给人家打工的,就住在这条街上。另外那些人是来这段道上睡觉的。我们是体面人,从不和什么地痞流氓混。
晚上天气凉爽,行人稀少,除了偶尔开过的双层巴士和出租车,街上少有车辆来往。我们把门口的路面扫干净,洒上水,把白天藏起来的铺盖卷搬出来,点上小油灯。楼上的住户有说有笑的时候,人行道上的我们读读报、打打牌、讲讲故事、抽抽烟。黏土做的烟斗在朋友间传递。就这样,我们慢慢变得睡意蒙眬。除了雨季,我喜欢和朋友们睡在人行道上,尽管公寓楼梯下有一整个壁橱归我个人使用。
在露天美美地睡一夜,赶在太阳升起、扫马路的人出现之前起床,这感觉还真不错。偶尔我会看见街灯熄灭。大家纷纷卷起铺盖卷,都不怎么说话,一个个急急忙忙地抢着往偏僻的小街、小巷和空地赶,找地方解决内急。我用不着去抢,因为我住的房子里有厕所。
之后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完全是自由的,可以随处逛。我喜欢去阿拉伯海边散步,等着太阳升起。整个城市和大海会闪着金色的光芒。唉,那些清晨里的散步;海面上一刹那发出的耀眼的光;吹在脸上、带着咸味的潮湿海风;衬衣的飘舞;晨起后在街边小摊上喝到的第一杯甜滋滋的热茶和第一口烟叶的味道。
但命运叵测。我曾经受到的尊敬、拥有的安全感,全靠我的雇主身居高位。而现在,也正是因为他的地位,我的生活一下子被彻底打乱了。
我的雇主被公司调任到政府部门,派遣至华盛顿。我为他高兴,但也为自己担忧。他将离开孟买几年时间,无法把我调派给谁。因此,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失业,还要从公寓里搬出来。这许多年来,我觉得自己生活安定。我熬过当学徒的日子,尝尽了苦头,真不知道如何重新开始。我绝望了。在孟买我还能找到另一份工作吗?我觉得自己可能不得不回老家,回那个山里的小村庄,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不是回去度假,而是永远待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可能要重新变成旅游旺季时山脚下的挑夫,在汽车站追赶刚抵达的公共汽车,在四五十个挑夫中吆喝着抢生意。那可是印度式的行李,不是轻飘飘的美国行李。那是沉重的金属箱子啊!
我真想大哭一场。我已经不能适应那样的生活了。我已经习惯了孟买的生活,吃不起那样的苦。况且我也不年轻了。我积攒了些财物,也习惯了独享壁橱,拥有隐私。我成了一个城里人,习惯了城里的舒适。
雇主说:“华盛顿可不是孟买,桑托什!华盛顿物价很贵。就算我能给你涨工资,你在那里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生活。”
但是从孟买回到山里,去打赤脚!那真是打击,太没面子了!我没脸面对我的朋友,所以我不再去露天睡觉,有时间也尽量待在自己的壁橱里,待在我拥有的物品之间,感觉这些东西都即将离我而去。
雇主说:“桑托什,我心疼你啊。”
我说:“老爷,如果我有点担心的话,那也是在为您担心。您一直过得很讲究,我真想不出到了华盛顿您要怎么应付。”
“肯定不轻松。但这是原则问题。像我这样一个穷国的代表,还带着厨子出国?人家会怎么想?”
“老爷,您总是对的。”
他不再说话了。
过了几天,他说:“桑托什,不仅仅是开销的问题,还有外汇的问题。我们的卢比没有以前值钱了。”
“我明白,老爷。本分就是本分。”
两星期后,就在我差不多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说:“桑托什,我和政府商议过了,你跟我一起去。政府已经同意了,会安排你的食宿。但不承担你的开销。你会拿到护照和签证申请表。不过,我要你好好想一想,桑托什。华盛顿不是孟买。”
那天晚上我又带着铺盖卷来到街上睡觉。
我一边扇着衬衫下摆,一边说:“孟买真是越来越热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裁缝师的伙计说,“美国人会和你一起吸烟吗?夜里他们会和你坐着聊天吗?会和你手拉手在海边散步吗?”
他的忌妒让我很开心。在孟买的最后那几天,我非常开心。
我为雇主整理好两个箱子,我自己的东西就用几段旧棉布裹起来。机场的人对我的行李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们说不能托运这样的行李,因为拒绝承担责任。所以我不得不拖着我所有的东西上飞机。站在机舱口的空姐对每个人都笑眯眯的,唯独看到我的时候就不笑了。她让我坐到机舱的最后面,离我雇主很远。好在那里大部分座位都空着,我就把包裹放在了空座位上。嘿,还挺舒服。
机舱外亮晃晃的,也热得很,里面却很凉快。飞机起飞了,升上天空,孟买和大海在机翼两侧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晃,感觉很美妙。坐安稳以后,我四下打量,寻找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人,但不论是印度人还是外国人,没有人是我这样的家仆相。更糟糕的是,所有人都打扮得像要去参加婚礼,而且,天哪,我很快看出来,显眼的可不是他们。我穿着在孟买一直穿的衣服——宽松的长衬衫,系裤带的宽腰裤。这可是相当得体的家仆服装,既不脏也不干净,要在孟买,谁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但在飞机上,只要我站起来,我觉得人人都把头转过来了。
我很焦虑,因此脱掉鞋盘起腿,那鞋子没鞋带但勒得慌。感觉舒服了一些后,我拿出一点槟榔嚼了起来,于是更放松了。嚼槟榔的乐趣一半在于吐汁,但满嘴槟榔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了麻烦。那个空姐也发现了。她一点也不待见我,对我说话很粗暴。我腮帮子鼓鼓的,什么话也说不了,只能瞪着她。她去叫来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那人站到了我边上。我把鞋子穿上,把一嘴的槟榔汁咽了下去。感觉糟透了。
过道上,那姑娘和那男人推着一辆装满饮料的推车走过来。姑娘没有看我,不过男人说:“伙计,要饮料吗?”这人倒不坏。我随便指了指。是一种汽水,刚喝到嘴里时感觉还不错,挺刺激的,可再喝就不行了。我正犯愁,那姑娘开口了:“五先令,英国先令,或六十美分。”我吃了一惊。我没有钱,只有几个卢比而已。姑娘跺了跺脚,我以为她要拿本子打我,便赶紧站起来把我的雇主指给她看。
片刻之后雇主从过道走了过来。他一脸不开心,气都不喘地指责我说:“香槟,桑托什?我们有点过分了吧?”他没有停步,继续朝厕所走。回来经过我的座位时他又说:“外币,桑托什!外币!”就是这样。可怜的家伙,他也非常不安呢。
这趟旅程让我吃足了苦头。没过多久,酒和槟榔汁在我胃里翻江倒海,再加上飞机的晃动和噪音,我不停地呕吐,弄得包袱上到处都是。我都顾不上那姑娘会怎么说、怎么做了。后来是更紧急、更糟糕的生理需求。我觉得自己会闷死在机舱后部那间狭小的、嘶嘶响的厕所里。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我吓坏了。白炽灯下,我的脸色像死人的一般,眼睛充血。空气很刺鼻,而且好像要钻进我的脑子。我站到马桶座上,蹲下。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到还算有点空间的座舱,回到自己的座位,希望没有人注意我。此时灯光已经调暗了,一些人脱了外套在睡觉。我真巴不得这飞机坠毁算了。
那个空姐把我弄醒了。她几乎是在尖叫:“是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觉得她差点把我的衬衣扯下来了。我拉住衬衣,身子紧贴在窗玻璃上。她满脸是泪,沿过道跑去叫那个穿制服的男人,还差点踩在自己的纱丽上绊倒。
真是一场噩梦。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在旅程的终点,在每个人都衣冠楚楚的机场和候机厅之后,在所有的起飞和降落之后,是华盛顿城。我希望旅程尽快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希望到达华盛顿。老实说,对那个城市我已经有点害怕了。我只想下飞机,走到户外,脚踏着地,呼吸自然的空气,并且弄清楚时间走到了哪一刻。
终于到了。我恍恍惚惚的。那些包裹真重啊!出现了更多封闭的房间和电灯,还有移民官的提问。
“他是外交官?”
“他只是帮佣。”我的雇主说。
“那是他的行李?那个口袋里是什么?”
我觉得很丢脸。
“桑托什。”雇主冲我喊道。
我不得不拿出那些小包装的胡椒、盐、糖和带香味的餐巾纸包、小管芥末酱。都是飞机上的零碎物品。整个旅途中,我都一直在收集这些东西。尽管身体不舒服,但只要经过飞机上的餐饮存放区,我都顺手抓一把。
“他是个厨子。”我的雇主说。
“每次旅行他都这样带调味品吗?”
“桑托什,桑托什,”等坐上了汽车,雇主说,“在孟买,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但在这里,你代表你的祖国。我不得不说,我无法理解你的行为怎么会变得这么出格。”
“我很抱歉,老爷。”
“这么说吧,桑托什。在这里你不仅代表祖国,你还代表我。”
对华盛顿人来说,当时应该是临近黄昏还是夜晚刚刚降临,我不太清楚。时间和光线完全不合拍,情况和孟买的大不一样。我记得这次沿途看到了绿色的田地,宽阔的道路,汽车有节奏地嗖嗖飞驰,声音和孟买街头的噪声完全不同。我还记得看到很多高楼、大公园、大商店,然后出现了一些小房子,没有篱笆,但有灌木丛围着的花园,在这些房子旁,我看到了哈布舍人[1],有的站着,更多的是坐着,几乎到处都是。让我印象特别深的就是这些哈布舍人。我以前在故事里听说过他们,在孟买也见过一两个,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华盛顿居然住着这么多野蛮种族的人,而且还能自由地在街上逛来逛去。哦,天哪,我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说过,我想要站到户外,在户外呼吸,让自己回过神,让脑子思考。但那个晚上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从飞机到机场到汽车到公寓到电梯到走廊到房间,我一直处在密闭的空间中,空调机发出的嘶嘶声无处不在。
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仔细看。我把那里当成了又一个短暂停留的地方。雇主马上就去睡觉了,这可怜的家伙累坏了。我四处寻找我的房间。没找到,只好作罢。因为想念在孟买的日子,我带着铺盖卷来到走廊,睡在地毯上。走廊很长,门挨着门。都是门。被灯光照亮的天花板上装饰着各种大小的星星图案,有灰色的、蓝色的、金色的。在这片人造天空下,我感觉自己像个犯人。
醒过来,抬眼看到天花板,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还睡在孟买屋外的人行道上。一会儿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也不知道当时是白天还是黑夜。唯一能够用来判断时间的线索是一些屋门外放着报纸。想到自己孤零零、毫无保护地睡觉时,有个陌生人,没准好几个陌生人观察过我,我的心里就非常不安。
我推了推房门,发现自己被锁在了外面。我不想吵醒雇主。我想我可以到外面走一走,我记得电梯在哪里。我走进电梯,摁了按钮。电梯降得很快,悄无声息,真像在飞机上一样。电梯停下,蓝色的金属门打开后,我看到的是混凝土浇筑成的走廊和没有粉刷过的墙壁。还有机器的轰鸣声。我猜自己到了地下室,一楼应该不远了。但我已经没有了尝试的意愿,放弃了去户外走走的想法,决定还是回公寓算了。可我没有注意过房间号,连住哪一层都不清楚。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电梯地板上,眼泪流了出来。电梯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快速上升。
电梯停下,门开了。我的雇主站在门口。他头也没梳,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脏衬衫,纽扣也没有完全扣上。他一副很惊恐的样子。
作者介绍
V. S. 奈保尔(V. S. Naipaul)
英国作家。1932年生于特立尼达岛上一个印度移民家庭,1950年进入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毕业后迁居伦敦。
50年代开始写作,著有小说《米格尔街》《斯通与骑士伙伴》《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自由国度》《大河湾》,非虚构“印 度三部曲”等。200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2018年8月11日,奈保尔于伦敦家中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