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精选布宁的小说、诗歌和散文,集中而全面地展现了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辽远、优雅、空灵的创作风格,同时勾勒了他心中无限眷恋的俄罗斯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
作者介绍
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布宁(1870—1953),以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并多次获得“普希金奖”,主要文学成就在小说领域。俄罗斯皇家科学院十二位名誉院士之一,俄罗斯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33)。
部分摘录:
在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大师谱中,有一个在欧洲文坛享有“最出色的俄罗斯作家”和“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美誉的作家伊凡·布宁(1870—1953)。在中国,种种原因使得这位俄罗斯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33)的名字被高尔基、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的“日晕效应”几乎给遮蔽了。尽管他的中文译本不少,但广大中国读者对他的阅读、认知几乎是缺位的。
这是一个在诗歌、散文、小说等多个领域均有重大建树,对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作家。2020年适逢他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二次全方位精选了这位经典大师的文学遗产,汇集成涵盖诗歌、散文、爱情短篇的典丽的三卷本以飨读者,实属外国文学界的一件幸事。
布宁出生在一个渐趋破败的贵族庄园之家。他从年轻时就浪迹天涯,足迹遍布欧亚非大陆。1920年,他永远离开了俄罗斯,侨居在巴黎,直至生命的结束。漂泊的人生和丰富的阅历似乎不需要他用任何艺术手法去虚构,要做的只是不断唤醒记忆深处的人或事,复活一个内心遥远的时代。这是一个从个人记忆、从个人生命的内在体验方面想象生活、表现世界、进行心灵创造的文学家。在一个多甲子的文学记忆重构中他“以旧感怀”,不断地感悟人生、认知天地、安顿自我。一切成为过去的记忆在他的笔下,都会变得澄澈宁静、风轻云淡,很生活,很亲切,很有诗意。不过,在他喷薄欲出的人生向往里,也有故乡难回的精神困惑。
在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名满天下,现代主义文学风靡俄罗斯文坛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布宁是个重要的文学存在,却又是个“无所归属”的存在。这种身份认同和价值立场被内在地转化为他文学创作的精神支撑,外显为一种清醒而睿智、自信而通达的个性气质和独立自由的书写风范。在布宁被批评界概念化地、保守地定义为现实主义作家的时候,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其实是个凌空高蹈的作家。他始终把目光投向纯真圣洁的自然,高远莫测的天空,难以割舍的乡情,景象万千的爱情与人生。这是一个具有唯美气质的文学家,其诗文表现的风物人事自然真切、诗性充溢,采用的叙事形式如同生活流一般地明晰畅达,构筑的文学意象寓意深广。
一
诗歌是布宁多样性创作中颇具活力的先导,八岁时他写下了第一首诗,三十岁之后更多写散文和小说。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现代主义诗歌成为主流的文学大背景下,他的诗歌创作却始终遵循着普希金、莱蒙托夫、费特、丘特切夫等人的传统,从题材到题旨,从语言到表达方式,只是融入了他的现代思考,找到了属于他的与俄罗斯古典诗歌对话的方式。
布宁早年的诗就透出灼人的光芒:抒发俄罗斯的家国情怀,表达诗人对艺术殿堂深深的敬畏和应有的责任伦理。
《乡村乞丐》浸透着诗人的眼泪与叹息,是对乡村罗斯苦难的哀号,表达了“看到罗斯这般困苦,心里如何能不难受”的赤子情怀。《诗人》是向天下苍生敞开的诗人使命的表达,是坚守高洁人格的呼唤:“忧郁的艰苦的诗人,/你为贫困所迫的穷人,/你无须总想要挣断/自己身上赤贫的锁绳!/……你,喜欢光明的憧憬,/你要热爱,你要深信!”即使“你会活活地饿死,——人们将在/你墓前的十字架上插满花丛!”《悼纳德松》散发着悼亡诗的悲悯,是布宁对仅活了二十五年的十九世纪诗人生命伦理的深层体认:“他的生命短促,然而高尚,/自幼服务于艺术的殿堂;/他有诗人的名加诗人的魂,/既非冒牌,亦非冷漠无情;/诗歌的强大力量/活跃着他的想象;/他的心喷涌着灵气,/燃着炽热真挚的爱!/他高贵的心深深蔑视/仇恨与熏心的利欲……”不满十八岁的少年诗人以这些朴实明晰、情感真挚的诗句,在召回象征主义诗歌走散的精神魂魄,为自己立下高远的艺术志向。
大自然是布宁诗歌的重要题材,大自然每一种色彩的细微变化都在他的关注、观察之中。他笔下的大自然如同列维坦的风景画,题材丰富,用笔洗练,情感充沛,在描绘大自然千姿百态的同时呈现抒情主体精神感受的千变万化。田野、花草、森林、河谷、夜空、星星、四季的更替永远是布宁抒怀的对象,它们不仅有着丰富、复杂的美,还有属于自己的情感温度、生命魂魄。
田野活泼泼的生命令他动容,因为它能吞没“忧郁的霞光”,见证“朦胧的夜影”,养育“神秘似幽灵”的“跳鼠”(《“田野像无边的海洋,渐渐黯淡……”》)。他咏颂野花,因为它们不仅经得起风雨吹打,还镌刻着世事百态,“诉说着过去的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光辉岁月”(《野花》)。秋林的愁绪在他的笔下有着别样的意境:“秋在林间吟唱,走动,无形无影……/白昼一天暗似一天……/‘让黄叶去随风翻飞,/让它们扫除昔日的愁痕!/希望、悲伤、爱情——这些陈词,/就像枯萎的树叶,不会返青!’/……我听到的是对春的责问,/话里含着愁,温软动人。”(《“森林的寂静里有着神秘的喧声……”》)“星团好似皇家徽记,/组成它们的粒粒钻石以寒光/映照夜空的岑寂”(《星团》)。在明媚的早春,“大地一天比一天年轻”,“雪在流泪”,“一片片树丛、一汪汪水/反映着那天空的蔚蓝”,“其中闪耀着……爱情和生存的欢乐”(《“二月的空气还冷还湿……”》)。
布宁的大多数风景诗不是随物赋形,简单地描摹自然,而是通过自然景致传达一种情绪,寄托一种情感,传达他对人生的认知与思考。风景诗是诗人生命体验的诗性记录。诗中表层的大自然意象群落是显性的,深层的情感脉络是隐性的。比如,人世的孤独、异域的乡愁常常会转化为一种对乡土、自然的亲近。
《“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颗星星……”》表达的是身在异乡的诗人离别与失落之痛:“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颗星星,/那黎明前在池塘闪耀的灯火,/……如今我再也回不到那度过/青春岁月的故居的村庄,/我曾在那里等待过幸福和欢乐,/还在那里谱写过最初的乐章。”在孤独、苦闷的心绪中他用诗歌聊获救赎的宽慰。在原名“冰上十四行诗”的《“在那白雪覆盖的山巅……”》中,他说:“我用钢楔刻下了诗篇。/任岁月流逝,或许至今/白雪保存着我的孤痕。/……高处的天穹是这样的蓝,/正午时分我刻诗十四行,/只为了站在山巅的人。”《“长长的小径,通向海边……”》是对海边小径的风景描写,但更是历史人文的再现和创造美的渴望:“那里有石阶列队迎浪,/人面狮子躺卧在山巅;/……我寻求纯洁、温柔的女性,/为分享爱与幸福的青春/……回忆我的最美好的时日。/如今我爱的是创造的梦,/我又为无法实现而哀痛。/……我的梦境充满了光明,/是这人间的苦涩的美/让我重识非人间的乐趣。”脍炙人口的抒情长诗《叶落时节》写深秋五彩斑斓的森林,它有形、有色、有味、有声、有魂。整首诗虚实相生,情景交融,满纸活泼灵动,有一种空灵超越的精神意蕴。“森林宛如一座彩楼,/有浅紫,有金黄,有大红,/五色缤纷,喜气洋洋/……槭树的空隙是窗牗,/这里一扇那里一扇,/都开向清澄的高天。/……松柏的清香四处弥漫。/秋这一沉静的孀妇/如今跨进自己的华屋。/……入夜,在白色的花纹间,/会点起一盏盏的天灯。/到了万籁俱寂的时刻,/北极光就像冰冻的火/从天边升起,北斗七星——/长盾星座便大放光明。”高尔基读完长诗后称赞说:“太棒了!如同银铃撞击的声响,一股轻柔的暖流,从这本质朴、美妙的书页中淌进了心坎儿里……”
布宁的哲理诗基于他真切的生命体验和高度个人化的想象,大都有具体物象的承载,如古都、教堂、圣经、星星、文化人物等。布宁对人类生存命题的沉思并非纯粹形而上的,是生活的哲理和生命的哲学,有着明显的私人化色彩,亲切自然,毫不玄虚神秘。
《君士坦丁堡》通过对古都历史的追溯,表达诗人对“伟大游牧文化的最后营地”的追忆与感叹,是诗人对人类文化嬗变的深沉思考。《“儿时我爱教堂的黝黯……”》是布宁倡导祈祷、忏悔、拯救主题的集中反映。教堂是他自幼带去“心中的快乐和伤悲”的地方,“儿时我爱彻夜的礼拜,/听人们在一起唱念,/……忏悔自己的过失罪愆。/……每当唱诗班轻声颂赞/《静静的光》,我感动得/忘记了不安和忐忑,/心亮成一团欢乐的光……”在《夜与昼》中,诗人秉烛夜读《圣经》直至朝阳升起,感叹“万有无常——无论是悲,是喜,是歌,/惟上帝永在——在夜晚非人间的静中。/……‘放下那本古老的书、直到日落。/众鸟在歌颂永在的上帝的喜乐!’”外在的物象追随诗人内在的精神显化为诗情,生成信徒共情的世界。《“星星呀,我不倦地歌颂你们……”》是对宇宙无垠、神秘、永恒的赞美,是对人类与宇宙和谐的向往。“星星呀,或许我会理解你们,/或许我的梦想有一天会成真,/人世间的种种希望、种种悲伤/最终将汇入充满奥秘的天上!”短诗《“别吓我,我并不怕暴风雨……”》是诗人生命哲学的诗性再现:“春天风雨的轰鸣有多么欢愉!/……雷雨过后,有一片新意,/花儿在明丽的光辉中/透着更加馨逸,/显得格外富丽!/但我最怕天气阴霾:/无谓奔忙,终日劳碌,/……既没有痛苦,又无幸福,/既没有劳动,又没有斗争,/生命的源泉将会干枯……”诗歌《萨迪的遗训》只有两行:“要像棕榈一样大方。如果不行,/那就像柏树一样直、朴——高尚。”这是作者对中世纪波斯诗人萨迪的敬仰,也是对人类应有的人格形态的张扬。
布宁的部分哲理诗还原了人类熟识却无法参透的爱情的苦难本质:它难以久长,常常给人带来悲哀、痛苦与孤独。“爱情只在我热切的梦里——/我的希望全都付予了逝水。”——这是《墓志铭》中写在坟墓上少女的诗句。“谁能挽回你们决绝的那个黄昏,/忧郁的眼中含着泪花?”这是《“如果你们和解,如果你们重逢——”》中诗人表达的爱情不再后的无比痛楚。《他人之妻》是对已成他人之妻的昔日恋人的思恋,一种深深的相思之苦。而具有明显自传性的《孤独》表达的是诗人在失恋后寒冷、孤寂的人生苦境,但诗中仍有对生活的一种无奈的妥协:“罢、罢!生起炉火把酒喝……/能买一条狗就再好不过。”
如同歌德所说,布宁的诗是“处于低处现实领域得以提升的诗”。[1]就是说,他通过写诗来实现对形而下的现实生活和人生经验的超越与提升,实现“思”与“诗”的交相辉映,从而完成对生存困境的诗意突围。他的诗对俄罗斯诗歌的影响是内在和深远的。这种影响不仅仅在于诗歌领域,还影响到了小说,赋予了后者一种浓郁的诗歌精神。纳博科夫说:“布宁的诗歌是近几十年来俄罗斯缪斯创作的最好的诗。”
二
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布宁开启了其重叙事、重深层思想掘进和文体形式多样性的创作之路。除了小说,他写了一系列兼具叙事、抒情、议论的散文作品。这些散文题材十分广阔,如大自然的景色、旅途的见闻、人生的记忆、民族和人类的历史文化遗产等,作品大都取材于作者的人生经历,饱含生活的质感,有着对文学审美性的守望。作品或以写景为主,或以叙事、写人为要,没有严格的形式规约,游记、观感、日记、书信、随笔、对话,各种体裁都有。作品叙事通达,思绪奔放,语言优美,结构严谨,形散神凝。
布宁的散文有两个特点:游记化和小说化。作家长期保持着一种途中行者的生存状态,他的大多数散文都是第一人称叙事的游记体散文。行走不仅体现在作品的生活现实层面,还被赋予了生存思考的哲理深度。小说化是指散文创作对小说技巧的借鉴,布宁常常将人物、情节、细节、心理描写等小说元素融进写作中。正因为如此,布宁选集和全集的俄文版编者常常将他的部分散文作品纳入小说体类中。
大自然是布宁散文的重要内容,与众不同的是,他用现代的眼光刷新了写景散文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