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经历丧夫之痛的奈美回到娘家,在父亲的藏品中,她发现了一对带有波涛纹的青花瓷。而此前她在美国史密斯医生家也见过一样的青花瓷。为何相同的青花瓷会出现在大洋两端?奈美开启了一段跨越五国七城的探秘之旅。 主动帮助她的新加坡富商林辉南有何目的?当年无故失踪的日本大尉去向何处?历史谜团令奈美应接不暇,她是否能找到青花漩涡下隐藏着的真相?
作者介绍
陈舜臣(1924~2015)日籍华裔作家,生于日本神户市。 “日本小说界无出其右者”,在日本的历史小说创作领域与司马辽太郎并称“双璧”。 他的历史作品因加入了推理的成分而自成一派,多次在日本掀起阅读中国史的热潮,主要著作有《中国的历史》《太平天国兴亡录》等。
部分摘录:
今天不是周末,景点却也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游客,女导游不厌其烦地扯着嗓子高喊集合,搜寻着自己旅行团的成员。这条横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市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其西岸地处欧洲,东岸则位于亚洲,想要观光的话,坐大巴就能欧亚“一线连”。奥斯曼帝国苏丹的宫殿托普卡帕宫现今已变成了博物馆。奈美正独自站在馆内的花园里,望着下面人头攒动的人群。
“没找到卖胶卷的店啊,这可怎么办?”
近旁一对老夫妻的对话传进奈美耳朵里,她不经意地看向声音的源头,只见老头儿一边轻轻拍了拍胸前的口袋一边说道:“土耳其毕竟不是美国,胶卷还是得提前备足才行啊!”
妻子说英语时带着明显的南美腔,而听老头儿的口音像是德国人。夫妇二人都不是来自英语国家,或许机缘巧合之下,命运的红线在美国将两人牵到了一起。奈美在脑子里臆想着老夫妻的经历,可能他们的人生远比电视剧精彩。奈美的丈夫在他们的婚姻走到第十个年头时就撒手人寰了,这场悲剧使奈美的人生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尽可能地想要去抚平伤痛,有时会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被老天捉弄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仿佛这样做就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胶卷,胶卷怎么办呀?”老头儿又轻轻拍了拍胸口。
在博物馆照相需要另外收费,虽说钱收得并不多,但他还是一脸怅然地继续轻拍着胸口口袋里的收据。
“要不先借一个?”妻子说道。
“谁会借给我们呀,互相都不认识。”
“不就借个胶卷嘛,怎么会不肯。我去借。”说着妻子走开了。
老夫妻在旅行团里确实没有熟人。妻子向一个中年男子走去,对他说了什么,男子笑着将包打开。老太太成功借到了胶卷。
“谢谢,等一下还你。”
奈美能听到的对话只有最后那句致谢。我要是遇到这种状况会怎么办呢?她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无趣。若是丈夫的话,必定是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全搞定了,哪里用得着自己?可惜,身边再也不会有丈夫千叶康夫这个人了。如果丈夫像眼前的老头儿一样,只会抱怨,却不想办法解决问题,生活态度如此消极,自己的人生会有不同吗?奈美无法想象。十年婚姻在心头留下的烙印太过深刻,对一个人的回忆难以抹去,自然也想象不出没有这个人的生活将会怎样。奈美突然觉得,自己莫不是在期待一个与千叶康夫的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出现?
“我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奈美禁不住喊出了声,以驱散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千叶在伦敦出差时,突然发病客死异乡。出发前,他曾对好友提起过身体不适,却未对奈美讲过半句。
大家都在骂我吧?他的朋友、同事,还有他们的妻子,肯定都在怪我这个做妻子的不称职,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发现丈夫的异样。奈美想,还真是被他给骗了!一点儿迹象都没有。丈夫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无论是工作上的烦心事儿,还是身体的不适,从来都不提,也不会表现出来。对于丈夫的“独立”,奈美心里既有感谢,又夹着几丝恨意。奈美比千叶小九岁,所以千叶有点儿拿她当小孩子看,也从来不会跟她商量自己的事。千叶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奈美对此早有察觉。
听闻噩耗,奈美赶去伦敦,未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便特地去拜访了千叶的主治医生阿诺鲁多·史密斯。从医生口中得知,千叶在弥留之际嘱咐他,暂时不要告诉他妻子,免得她担心。奈美抱着丈夫的骨灰回了日本,处理后事。
半年后,奈美对两个姐姐说自己准备去旅行,就走十年前度蜜月时的那条路线。
“没孩子就是一身轻,说走就走。去散散心吧!”大姐说。
“是啊,重温一下,说不定能放下呢。”二姐也表示支持。
不过,伊斯坦布尔并不是度蜜月时去的地方,奈美选择这里其实另有原因。
五个兄弟姐妹中,奈美排行老幺。娘家今川家族是踏踏实实的贸易商,从明治时代起,就一直做生药进口生意,行业里的道道也算是门儿清。奈美的祖父是个学者,做生药有自己的渠道,收入一直很稳定。奈美对家族的产业不太上心,具体怎么运作也不了解,但还是非常感谢家里一直给自己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
虽然说如今中产阶级在社会中已经相当普遍了,然而今川家族在日本整体经济都比较落后的时候家底就已经十分殷实了。奈美的父亲今川彰造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也是战前日本鲜有的海归之一。他出国说是为了研究药学,但实际上整日痴迷于作画。回国后虽然继承了家业,却依旧热衷于艺术品收藏。对此,奈美的大哥诚造不屑道:“搞什么收藏,都是些半吊子玩意儿!”诚造的意思是,就这点儿东西,又开不了美术馆,留着有什么用!
奈美的二哥纯造对艺术有着独到见解,不过也看不上父亲的收藏。“看不出主旨,没有体系,连个重点都没有,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堆在一起,毫无关联性。单件看是不错,可放在一起就形散意散了。”
奈美倒觉得这样的摆设未尝不好,父亲本身就没有强迫症,对事物也不偏执,看到能打动自己的艺术品就收藏起来,这般随性正符合他的个性。记得十岁那年,奈美看着父亲刚买的牛雕像问道:“爸爸,这个东西哪儿好?”父亲只是微笑着说:“它跟我有缘。”这算哪门子答案?奈美却深受感动。奈美如今三十六岁了,但回忆起此情此景,她依旧记忆犹新。
不管是画还是工艺品,但凡有缘,纵使寻遍天涯海角也值得;若是无缘,再稀罕的东西就算绝迹,也不会觉得惋惜。
奈美打心眼儿里认为,父亲用心感受美,且不拘泥于形式。兄长们的格局实在太小,对于美的理解,根本无法与父亲相比。或许是排行老五的缘故,奈美难免会有美化父亲的嫌疑。不过在所有兄弟姐妹中,奈美与父亲最为志趣相投,在审美上也最为接近。父亲留下的藏品,奈美十分珍惜。嫁到夫家后,她曾对哥哥说:“爸爸留下的收藏,如果要处理的话,提前通知我一声。”
“我们家还没有没落到要变卖那些东西的程度。”诚造说。
“所有的收藏我都记得的。”
“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吗?”哥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
“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过我并不是想要自己留着,哥哥好生保管着,我就安心了。”奈美解释道。
奈美对父亲的收藏品了如指掌,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父亲的东西看似杂乱无章,但奈美在心里将它们一一排序,分类整理,每一件都承载着她与父亲之间无可替代的回忆。
将丈夫的骨灰带回国之前,在主治医生史密斯先生家中,奈美看到客厅里摆放了两件中国瓷器:一只壶和一个盘子,就摆在镶嵌着水晶的时钟旁边。壶高约二十厘米,盘子直径约三十厘米,均属于中等大小。在父亲的一百来件中国瓷器藏品中,有两件青花瓷略显突兀,因为它们并不符合父亲一贯的审美,所以奈美对此记忆尤深。而眼前的物件竟与记忆中那两件青花瓷一模一样!这是偶然吗?奈美想一探究竟。
父亲偏爱雅致之物,不好龙飞凤舞、个性张扬之物。奈美十来岁的时候,曾跟着父亲去参观过一次西洋名画展。父亲只是走马观花,未在任何画作前驻足。在他看来,西洋画颜料过重、线条过柔,他用一口优雅的关西腔评价道:“怎么说呢,这些画看得我感觉浑身都绵软无力了。”
奈美也附和道:“我也不喜欢,看着跟蛇似的。”
父亲耸了耸肩。
不过,父亲也收集了不少浓墨重彩的东西。瓷器上宝莲花和牡丹花争先恐后地盛开,波涛状和鱼鳞状的花纹层层重叠倒也不觉喧嚣。但要是二哥见了,还是会斥其“不成体系”。这些藏品中,有两件显得有些特殊——其他瓷器上,除了波涛纹,还绘有乌龟、锦鲤之类的动物,而这两件藏品上,却只有汹涌的波涛,仿佛要从中生出什么诡谲的东西来。壶上的波纹盘旋着漩涡,往那深处看,可以窥见中间横着一个长长的椭圆,里面有一个车轮状的圆形。盘子上的波涛则更加气势磅礴,惊涛骇浪里也有一个椭圆,竖长而扭曲,中间夹着几条同样扭曲的竖线。无论怎么看,这两件藏品都与父亲的审美观念不相符,奈美很疑惑,为什么父亲会把它们搬回家呢?莫不是有人用这两样东西抵债,父亲出于无奈才收下的?又或许是家族代代相传的宝贝,纵然再不喜欢,也不能转手他人?
奈美望着史密斯医生家里的两件瓷器,突然担心哥哥会不会已经把父亲的收藏都处理掉了。带着丈夫的骨灰回国后,她急忙跑去娘家确认,藏品依旧有序地摆放在储藏室里。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奈美从箱子里翻出这两件“异类”,把它们放在架子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在史密斯家时,她已经把瓷器的细节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回到酒店后又默画了下来。现在即使不拿出当时画的草稿来比对,她也可以确定两者惊人地相似。两只壶几乎一模一样,而两个盘子上的波涛纹和椭圆,则正好对称。如果把两个盘子贴合在一起,就像照镜子一样。是巧合吗?
奈美画过油画,也学过水墨画,但对陶瓷的了解不深。她在图书馆翻遍了相关资料,对照各式图鉴,都没有找到类似的图案。她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兴奋,就像掉进了那漩涡里无法自拔一般。
奈美后来找到了明代宣德年间的青花瓷,上面也印着波纹,但只有白花花的浪尖,中间的漩涡里也没有椭圆。或许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但奈美不想这样做。她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呐喊,一定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去找到答案!
奈美曾在书中读到过,托普卡帕宫博物馆里收藏了种类繁多、品质优良的中国瓷器。于是,在各项事宜处理妥当后,她打着“故地重游”的旗号,收拾好行装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如果在这里也找不到相似的藏品,那么或许这四件东西确是世间罕有的了。父亲和史密斯为什么会同时拥有这样罕见的壶和盘子呢?
之前去拜访史密斯医生时,由于还要处理丈夫的后事,奈美没能仔细打听瓷器的事情,此番故地重游她打算再去登门拜访,并且一定要跟史密斯医生好好聊聊这不可思议的缘分。奈美拍了几张自家瓷器的照片,冲印成相片后装进了行李箱。这件事奈美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但她时常自问自答——
“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呢?”
“因为想了解背后的秘密,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如今生活发生了巨变,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好好想想怎么规划好自己的时间。”
“莫非你觉得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那倒不是,无论如何,总比成天玩乐、无所事事要好得多。”
“居然把调查跟玩乐相提并论!我总感觉这其中藏了很多重要的事儿。”
“那就随你了……就当是为活下去找个有意义的理由吧,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生存价值。”
“生存价值”这个词让奈美感到浑身不舒服。看着身旁消极的老头儿,奈美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只见他笨拙地将借来的胶卷塞进了相机里。
托普卡帕宫原本是苏丹的行宫,功能分区十分全面,有召见大厅、执政大厅、礼拜堂、后宫,还有几个被用作展览的大厅。若不看整体规模,单从布局来看,与故宫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