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中国历史上,西汉与后世定型的“一家一姓”的朝代不一样。它不仅是一个朝代,更是中国儒家文化首次实现立法的新阶段。同时,西汉也是一个迷信天人感应的时代,在不到两百年的历史中,充斥着谶纬之学。从汉武帝时期开始,灾异变化、祥瑞谴告就与现实政治运动紧密相连。 生于西汉末年的王莽,幼年丧父,并没有得到作为外戚家族成员的优待。他从一介儒生,以其周全的为人处世之道,一跃成为家族寄予厚望的后起之秀。他借助“祥瑞”之说,重返朝堂;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步步高升,最终合法建立了新朝。那他又是如何在短短的十五年里,就从“天下归心”的“哲人王”成为了一个“天人共弃”的篡汉者? 面对日益严峻的政治合法性危机,儒家理论的实践者王莽勤劳王事,建辟雍、制礼乐,恢复井田,赢得了同时代其他儒士的认可。那么王莽称帝的真正动力又是什么?王莽到底是邪恶无道的簒夺者,还是复古派的改革家?是儒教立国的决定者,还是演技精湛的政治表演家? 《祥瑞》截取汉宣帝到新莽这一历史片段,从“祥瑞”这个视角切入,剖析王莽的个人、家族和政权相关的人物事件,再现了太后王政君、外戚王氏家族、刘姓皇室家族、儒家经师、官僚士大夫等在西汉末年政治舞台的角力,进而重新审视旋涡中心的王莽,以窥他和时代的真貌。
作者介绍
张向荣,文学博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专栏作者,书评人。悠游经史,流连两汉,热爱并致力于非虚构写作。
部分摘录:
再受命的努力失败后,不久刘欣就死了。
回到刘欣之死的那天晚上……
守着皇帝的遗体,拿着传国玉玺和绶带,董贤握有了至高权力的象征,成了此时此刻未央宫里最具权势的人。他对自己下一步的使命或许有所领悟。这是他封锁消息,不情愿让太皇太后出来主持局面的原因。
更何况,他身上那一串头衔,各个都掌握着重要权力:
高安侯是爵位,说明董贤是汉朝的上层贵族,有食邑,能世袭。汉朝的皇帝要想登基,首先得成为太子,或是被封侯封王。当年汉宣帝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入承大统,就是先被封为阳武侯,当天即以阳武侯的身份登基。
大司马,原是西汉初期和丞相、御史大夫并称的太尉,后来改名为大司马;最初是内朝加官,汉成帝时期改为正式的外朝官、“三公”之一,汉廷名义上掌管军事的最高文官。在刘欣的前任成帝、元帝时期,大司马“全权”代表汉帝处理实际政务,权力极大。
卫将军,是掌握部分军权特别是禁军的将领,这意味着董贤拥有调动长安城军队的权力。
领尚书事,并非官职,而是指董贤拥有管理“尚书”的职权。汉朝的尚书,不是后来三省六部制下“尚书侍郎”的政府部级长官,而是类似于“中办秘书”的内廷吏员,职位虽低,却是皇帝身边人,能够亲身参与政事并代表皇帝传达命令,“出纳王命、王之喉舌 ”。所以,外朝的高官如果不能“领尚书事”,权力就会大打折扣。因此,董贤的这个差事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决策中枢事务,代表皇帝发号施令。
还有,此时围绕在龙床周围哭泣的,基本都是董贤的人:昭仪董氏,是董贤的妹妹;父亲董恭是卫尉,掌管着未央宫宫内和宫门的保卫;内弟是执金吾,掌管着未央宫宫外的保卫,这些都是中枢要职。此外,董氏家族成员还占据了许多郎、曹之类的朝廷中级官员的位置。可以说,刘欣生前差不多就像是在董家过日子。
由此看来,刘欣对董贤确实有肉欲的欢喜,是“真爱”。既然刘姓天命转移的“客观规律”不可逆转,把天下禅让给最爱的人,不好吗?
总之,在刘欣晏驾后的这个夏夜,董贤凭借玉玺、职位和家族实力,成了未央宫暂时的主人。他还封锁着刘欣的死讯,把握着先机。
既然消息被封锁,王氏姑侄是如何知道的呢?
任何政治事件起初都是混沌的,只有具备政治品质的人,才能准确决断出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盟友。判别敌友是认清局面、把控形势的前提,而下一步,只有同时具备政治能力的人,才能付诸行动,跟随或反对谁。而不论是决断还是行动,都应当迅速,避免哈姆雷特式的延宕。
皇帝之死显然是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刘欣活着的时候,像一个陀螺的中心,维持着他身边各种利益集团、私人恩怨、新旧势力之间的平衡。一旦身死,这个平衡不复存在,变成一团混沌。
董贤如果确有政治品质,就应该意识到身为先帝宠臣,自己早就是各方面的眼中钉肉中刺,绝无超脱的可能。因此,在宫车晏驾的消息传到太皇太后那儿之前,他应该果断决策,迅速行动。以领尚书事的便利封锁消息、发号施令,以左将军之命密调军队,以大司马的身份召集并稳定外朝大臣,捕杀王莽,软禁王政君,即使不成功,历史也会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但他似乎并不具备政治品质,也没有政治能力,既不缜密,也很延宕。他都没有留意到,此时围在刘欣遗体身边的,有一个姓王的人。
王闳是王莽的叔伯兄弟,也是刘欣的旧知。因此,王氏家族虽然失势,他依然被提拔为中常侍,成为刘欣的侍从。王闳是汉室忠臣,曾经专门向刘欣上书谏诤不要宠信董贤 2 。刘欣在宴会上说要禅让给董贤时,群臣震惊而不敢言,唯独王闳站出来,说了一番“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天下,天子无戏言”的道理,使刘欣非常难堪,董贤更觉惶恐。
王闳不是大人物,但拥有董贤不具备的政治品质,他觉察到刘欣有把天下交付给董贤的意图,果断做了一件事:
悄悄去长乐宫禀报姑妈太皇太后。
按汉代的“两宫”制度,皇帝与皇太后分居未央宫和长乐宫,俗称西宫东宫。皇太后一般不去西宫,皇帝应定期去东宫朝见。一旦皇太后或太皇太后临朝,就意味着有重大事件。
得知皇帝晏驾,王政君一面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未央宫,一面马上派人去王莽的宅第,让王莽迅速准备进宫。
于是,就在刘欣晏驾的当夜,太皇太后迅速驾到未央宫,在宣德殿扎下分庭抗礼的阵势,令董贤措手不及。局势逐渐变得明朗了。
有太皇太后为后盾,王闳持剑走到董贤面前,不无威胁地呵斥道:
宫车晏驾,国嗣未立,公受恩深重,当俯伏号泣,何事久持玺绶以待祸至邪! 3
王闳太咄咄逼人了,竟然说出“待祸至 ”这样透露杀机的话。
从王闳的呵斥中,可以知道在这宝贵的决断时刻里,董贤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挂印称帝,没有以大司马的名义召集群臣廷议新皇帝的选拔,也没有号啕大哭以表达忠臣和爱人的痴情。他只是拿着玉玺和绶带,毫无作为,拖延迟钝,直至王政君到来。
事实上,即使如此,董贤仍然可以借助传国玉玺和皇帝遗言怒斥王闳胆敢带剑入宫,令士兵将其拿下。未央宫里都是自己的族人,囚禁王政君也并非不可能。
但缺乏政治能力的董贤竟然乖乖地“跪授玺绶 ”,放弃了一切行动,将传国玉玺和印绶交给王闳,再转呈太皇太后。
董贤大概觉得自己既没露篡逆之心,也没有夺权之实,何罪之有呢,将玉玺交出去能够保一家老小平安。他哪里知道,王闳把这团政治的混沌劈开之后,黑与白、是与非、敌与友也就分清楚了。董贤如果想保自家平安,又不去铲除敌人,那全家的安危就只能视敌人是否宽容了。
《左传》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况且董贤所怀的不是什么别的璧,而是传国玉玺。
董贤虽然失去了传国玉玺,但爵位官职都还在,未央宫里遍布董氏族人,太皇太后绝不会感到安全,于是召见了董贤。
在未央宫前殿东厢,老练的王政君满怀关心地询问董贤,如今皇帝晏驾,你作为大司马,是主心骨,下一步怎么办?特别是丧事打算怎么办理?
董贤“内忧,不能对 ” 4 ,心乱如麻,说不出所以然来,加之太皇太后是国母,他按照礼节摘下冠冕,向王政君表达了不知道怎么办的歉意。
这正中王政君下怀,她语含尊重地说,王莽以前也是大司马,曾经办理过汉成帝的丧事,有经验,“吾令莽佐君 ” 5 。一个“佐 ”字,令缺乏经验的董贤或许觉得如释重负,也无法拒绝,马上“顿首幸甚 ” 6 ,一边行礼一边说“那太好了”。
于是,王政君立刻将早已准备多时的王莽请入未央宫。
王莽一入未央宫,犹如池龙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