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蟑螂》是麦克尤恩最新的中篇小说,描写了一只蟑螂的神奇经历:从议会大厦千辛万苦爬到首相官邸,醒来之后,蟑螂居然发现自己占据了首相吉姆·萨姆斯的身躯,同时也成为英国最有权势的人。作为英国首相,吉姆·萨姆斯的使命就是实现人民的意志——在英国贯彻“反转主义”,甚至要向全世界推行。无论是党外的反对派,党内的异见者,还是议会民主的原则,都不能阻碍新首相完成他的使命。
小说除了明显致敬卡夫卡的经典作品《变形记》外,麦克尤恩还继承了乔纳森·斯威夫特的衣钵,运用古老的政治讽刺小说形式,抒发了他对英国“脱欧”困局的心结,并将反讽这一艺术形式发挥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
同时,在这部结构精巧、大胆创新的中篇小说中,依然展现出了典型的麦克尤恩式智慧以及流畅的文风。中英双语文本让读者在欣赏中文译作的同时,也能原汁原味地领略麦克尤恩优雅睿智的文字。
作者介绍
伊恩·麦克尤恩(1948— ) 本科毕业于布莱顿的苏塞克斯大学,于东英吉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从一九七四年开始,麦克尤恩在伦敦定居,次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学奖。此后他的创作生涯便与各类奖项的入围名单互相交织,其中《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中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协会奖。
在文学创作中凸显现实关注是麦克尤恩近年来创作的一大倾向,对社会热点话题的关注和讨论时常折射于作品之中,例如英国的“脱欧”困局、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等等。作为英国“脱欧”的坚定反对者,麦克尤恩长期以来毫不吝啬对脱欧派的尖锐批评——《蟑螂》正是一部讽刺英国“脱欧”困境的政治讽喻小说。
部分摘录:
那天早上,吉姆·萨姆斯——一个脑瓜聪明但全无深度的家伙——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赫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庞然大物。有好一会儿,他仰面朝天(这可不是他最爱的姿势)躺在那里,遥望着他的脚掌和少得可怜的几条腿,心中愕然。区区四条,毫无疑问,而且很不灵活。换作是他自己的那几条棕色的小长腿——他已经开始有些怀念它们了——这时一定早就开始在半空中欢快地舞蹈了,无论那舞姿有多么绝望。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告诉自己不要恐慌。一个器官——一块滑溜溜的肉——卡在他的嘴里,扁扁的,湿湿的,恶心得要命,尤其是这东西自己会动,四出探索着他那山洞一般的巨大口腔,而当它滑过一大排大牙时,他嘴上不出声,心中又是一惊。他凝视着自己的整副躯干。从肩膀到脚踝,他的体色呈淡蓝色,脖子和腕部周围有圈深蓝色的滚边,一排白色的纽扣沿着他没有分节的胸部一字纵向排列。一阵时起时停的轻风拂过那里,带来了一股腐烂食物和谷酿酒精的诱人味道,他猜测这就是他的呼吸了。他的视野狭隘得无可救药——哎,没法儿和复眼比——看到的一切都色彩斑斓得让他压抑。他开始渐渐意识到,出于某种古怪的反转,他脆弱的肉体现在翻到了骨骼的外头,将那骨骼彻彻底底隐藏了起来。他多么渴望能再看一眼他那亲切的、泛着光泽的棕色外壳啊。
这一切已经够叫他发愁的了,可随着他的脑子渐渐苏醒,他还想起了自己正在独自执行一项重大任务,尽管他一时记不得那任务是什么了。我要迟到了,他想着,一面努力从枕头上抬起一颗能有五公斤重的脑袋。这不公平,他自语道。凭什么让我来受这份罪。方才他那破碎的梦境深沉而狂野,充斥回响着喧嚣刺耳、争执不休的各种声音。直到现在,当这颗脑袋重重地落回枕头上的时候,他的视线才开始穿透迷雾,望向梦境的尽头,脑中回想起了一堆彼此交织的记忆、印象与动机,而当他试图抓住它们的时候,这堆马赛克却立刻分崩离析。
是的,他离开了那散发着怡人的腐败气息的议会大厦,甚至没有告别。他只能如此。保密要紧。他对此了然于心,无需言明。可他究竟是何时出发的?一定是在天黑之后。是昨天夜里?还是前天夜里?他一定是走地下车库出去的。他应该绕过了门口那个警察锃亮的皮靴。现在他想起来了。顺着阴沟,他一路小跑,一直跑到议会广场上那个可怕的十字路口边。在一列空转着引擎、急不可耐地要把他在沥青路面上碾作齑粉的汽车前面,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进了马路对面的阴沟。在那之后,他似乎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穿过又一条可怕的马路,来到白厅街上他该去的那一面。再然后呢?他一定又飞奔了许多码,然后停下了脚步。为什么?现在他渐渐想起来了。身上的每一根气管都喘着粗气,他停在了一条沁人心脾的下水道边,在一片被人丢弃的披萨上用起了点心。他当然吃不完,可他尽力了。他运气很好,那是一片玛格丽塔,他的次爱。没有橄榄。那一片上没有。
他现在发现,他这颗笨重的脑袋却可以毫不费力地一百八十度旋转。他把它转向了一侧。这是一间小小的顶楼卧室,被早晨的阳光照得通亮,煞是讨厌,因为窗帘没有拉。他的床头有一部电话——不,两部电话。他视野有限的目光扫过地毯,落在了踢脚板下沿的一道窄缝上。我一定是在晨光中从那下面挤进来的,他悻悻地想。我本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屋子的另一头是一张沙发,边上有一张矮桌,上面摆着一只雕花平底玻璃杯和一个空了的威士忌酒瓶。一把扶手椅上铺陈着一件西服和一件熨平叠好的衬衣。窗边的一张大桌子上放着两盒文件,一盒叠在另一盒上面,全是红盒子。
现在他转起眼珠子来愈发地驾轻就熟了,因为他理解了两只眼球无需人为干预就能平顺地同步转动。他还发现,与其让舌头耷拉在两片嘴唇外头,时不时地往胸口上滴两滴口水,还不如把它收进湿漉漉的口腔里头来得舒服些。真可怕。可他开始逐渐掌握驾驭这个新形体的诀窍了。他一向学得很快。他真正操心的还是他必须着手履行他的使命这件事。他有几个重要的决定要做。忽然,地板上的一道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小动物,有着他自己原先的形体,那无疑正是此刻被他鸠占鹊巢的这副躯壳的旧主人。他饶有兴致、不无爱怜地看着那个小东西奋力翻过绒毛地毯的线头,朝门口爬去。到了那里它犹豫着,两根触须举棋不定地摇摆着,举手投足处处流露出一个新手的笨拙。终于,它鼓足勇气,颤巍巍地从门板下面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开启了一段艰辛坎坷、危机四伏的下山路。回议会大厦的长路漫漫,路上险象环生。但如果它能走到终点,没有被人在脚底下踩成肉饼,它将在大厦的镶板墙后面和木地板下面,在它千千万万个兄弟姐妹中间找到安全和慰藉。他祝它好运。可现在,他必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了。
但吉姆依然一动不动。这一切都全无道理,一切行动都毫无意义,除非他能拼凑出将他引入一间陌生卧房的那趟旅程,那些事件。吃完那顿天降的大餐后他一路疾行,几乎没有注意到头顶的喧嚣,全神贯注于他自己的事情,寸步不离阴沟的荫蔽,尽管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行了多远,跑了多久了。他能够肯定的就是,最终他来到了一个高耸入天的障碍物前——一座小粪山,尚有余温,隐隐冒着热气。换作是平时,他一定会欢呼雀跃的。他自认为也算得上是个鉴赏家。他懂得如何生活精致。这样特别的好货他一闻便知。那股坚果味的芳香,兼有些许汽油、香蕉皮和洗革皂的味道,绝对错不了。皇家骑兵卫队!可他已经在两餐之间进过食了,真是大错特错啊。那片玛格丽塔让他对排泄物完全没了胃口,无论那是多么新鲜和上乘的排泄物;同时鉴于他愈来愈疲惫的身体,他也根本不想翻山越岭。他蹲伏在粪山的背阴中,脚踏山麓松弹的土地,考虑着他的选择。沉思了片刻后,他清楚了自己该怎么做。他开始攀爬路边石那竖直的花岗岩壁,打算绕过粪堆,绕到山的另一头再爬下来。
此刻,斜倚在这间阁楼卧室里,他认定就在那一刻,他告别了他的自由意志——或是自由意志的幻觉,被一种更伟大的、高瞻远瞩的力量所左右。当他登上人行道时,他向那集体的精魂臣服了。他只是一个宏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这个计划的尺度超出了任何个体的理解范畴。
他奋力攀上路边石的上沿,发现那坨粪便在人行道上绵延了三分之一个路面。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暴晴空霹雳般地落在了他头上——成千上万双脚踩踏的隆隆声,口号声与铃铛声,口哨声与喇叭声。又一场吵闹的游行示威。在这样的深夜。粗野之徒在本该老实待在家里的时候出来惹麻烦。如今,这些抗议活动几乎每星期都有。干扰重要的公共服务,妨碍体面的老百姓从事合法的活动。他站在路边石上,呆若木鸡,以为自己随时都会被一脚踩扁。尺码足有他自身体长十五倍的大鞋底砰然落地,离他蜷缩之处只有几英寸远,震得他的触须和人行道路面一起瑟瑟发抖。万幸的是,就在那时,他选择了抬头仰望,纯粹是出于一种宿命论的情愫。他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可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机会——游行队列中现出了一个缺口。下一拨抗议者还在五十码开外。他看到了他们的横幅在飘扬,他们的旗帜在逼近——一片蓝底上的许多黄色的星星。还有米字旗。他这辈子从没有跑这么快过。体节中的每一根气管都喘着粗气,他终于跑到了对面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只差几秒钟人群那可怕的脚步就要再度从他头上轰隆隆地践踏而过了,现在还多了此起彼伏的嘘声和野蛮的鼓点声。心中满是极度的恐惧和愤慨——一对不协调的组合——他冲下人行道,钻过铁门,只求保命,钻进了一条小路的庇护与宁静之中。他立刻在这里认出了一只标配警靴的后跟。令人宽心,一如既往。
然后呢?他沿着空荡荡的人行道走着,走过一排高级住宅。他来这里一定是符合计划的。他的族类的集体潜意识信息素(1)赋予了他一种对于前进方向的本能认知。平安无事地又走了半个小时的路后,他停下了脚步,本该如此。街对面聚集着上百名摄影师和记者。街这边,他来到了一扇门前,与门齐平,门外又站着一个警察。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跨出门来,差点在他腹部第九节和第十节上钻了个洞。门依然开着。也许有访客要来。就在那短短几秒钟里,吉姆透过大门,看见了一个亲切好客、灯光柔和的门厅,墙面的踢脚板有点破损——这永远是个好兆头。一股冲动突然攫住了他——他现在知道了那冲动并非源自他自己——他跑了进去。
有鉴于他不同寻常的处境,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他的发挥已经很不错了,还能回忆起这样的细节。他的大脑,他的意识差不多仍然是先前的老样子,这可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毕竟,他留住了他的本我。进屋后他没有朝踢脚板的方向跑去,而是逃向了楼梯,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一只赫然出现、令他始料未及的猫。他爬上三级台阶,回头望去。那是一只褐白相间的斑猫,还没有看见自己,但吉姆还是认为现在下楼太危险了。于是他开启了他漫长的攀登之旅。二楼的楼梯口上有太多的人在走来走去,进进出出不同的房间。被人一脚踩死的概率太大了。一小时后,当他爬到三楼时,正好赶上热火朝天的地毯吸尘作业。他知道许多可怜虫就是这样殒命的,被一头吸入了满是尘埃的湮灭之中。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攀登,直到——可就在这时,突然,在这间阁楼卧室里,他所有的思绪在一部床头电话的刺耳铃声中烟消云散了。虽然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挪动四肢中的一肢——一条胳膊了,可他依然一动不动。他担心自己的声音会露馅。就算不会,他又该说什么呢?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响了四通铃后,电话沉默了。
他往后一躺,好让他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他练习着挪动双腿。终于,它们动了。但最多只挪了一英寸。他又试着操纵一只胳膊,将它越抬越高,眼看它高高地竖立在头顶。好啦,继续刚才的故事。他奋力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气喘吁吁地站在顶层楼梯口上。他从离他最近的一道门缝下面钻了进去,进到一套小公寓里。一般情况下,他会直扑厨房,但这次他却攀上了一根床柱,然后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爬到了一只枕头下面。他这一觉睡得真沉,一定睡了——可就在这时,该死,传来了一记敲门声,不等他回应,卧室的房门就开了。一个穿着哔叽色女裤套装的年轻女人站在门槛那里,干脆地点了点头,接着便走了进来。
“我试过给你打电话了,可我想着我最好还是上来一趟。首相,已经快七点半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女人(显然是个助理之类的角色)走进屋来,拿起空酒瓶。她的态度未免太随便了些。
“难忘的一夜,我看出来了。”
他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他试着从床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语音,介于呻吟和低语之间。效果不赖。比他想要的更尖一些,带着一点唧唧声,但还算可信。
助理朝那张大桌子打了个手势,指向两只红盒子。“我猜你还没来得及,嗯……”
保险起见,他又祭出了刚才的那个声音,这次音调低了些。
“早饭后,也许你可以花时间……我得提醒你,今天是周三。九点开内阁会。中午是政府要务和首相答问。”
首相答问。他经历过多少场这样的答问会啊:蹲伏在朽烂的护墙板后面,身边围绕着数千名精英同伴,如痴如醉地倾听着会上的发言。反对党领袖咆哮的发问,精彩绝伦、不讲逻辑的答辩,欢闹的冷嘲热讽,恰到好处的学羊叫——这一切他是多么的熟悉啊。能够在这出每周一演的轻歌剧上成为男一号,这可真是梦想成真啊。可他准备得够充分吗?不比任何人差,这是肯定的。瞥一眼那两盒文件就妥了。和他的许多同类一样,他十分向往公文箱。他会脚底抹油,一溜快跑的——虽然他现在只有两只脚。
在他原先挥动着一副漂亮的口器的地方,那块叫人恶心的致密组织动了一下,接着他的第一个人类词语脱口而出:
“好嘞。”
“我会在楼下给你备好咖啡的。”
曾经,他时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的茶室地板上啜饮咖啡。咖啡会让他在白天睡不着觉,可他喜欢那滋味,尤其偏爱多加奶的咖啡,再放四块方糖。他心想,这一点他的手下应该都清楚吧。
助理刚一离开房间,他就推开被单,一番努力之后,终于把他那双结节的腿脚晃荡到了地毯上。终于,他站了起来,高得让人眩晕,身子微微摇晃着,一双柔软、苍白的手按着额头,嘴里又开始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几分钟后,当他迈开颤巍巍的步伐朝卫生间走去时,那双手已经开始灵巧地解开睡衣了。他从褪下的衣裤中跨出一步,站上暖洋洋的地热瓷砖。他饶有兴致地把小便滚滚地排入一只特制的瓷钵中,精神也为之一振。可当他转身面对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时,沮丧再度袭来。一张满是胡茬的椭圆脸盘,摇摇晃晃地撑在一根像是粉色肉茎的粗脖子上,真是让他反胃。那双针孔般的眼睛让他愕然。白里泛黄的两排白牙周围那一圈肿胀膨大、颜色暗沉的皮肉让他恶心。可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个崇高的事业,我愿意忍受一切,他自我安慰道,一面看着自己的双手拧开水龙头,伸向修面刷和香皂。
五分钟后,他在铺陈开来的一排衣物前面停下了脚步,身子还在摇晃着,想到要把这些衣服统统穿上身,不由得一阵眩晕。他的同类们对于自己油光水滑的健美身躯很是自豪,绝对不会想要遮遮掩掩。白内裤,黑袜子,蓝白条纹衬衫,深色的西装,黑色的皮鞋。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用条件反射般的速度系上鞋带,接着回到镜子前面,又用同样的速度打好领带。当他梳理着他姜红色的头发时,一阵乡愁突然袭上心头:他意识到他从前那副亲爱的老甲壳就是这个颜色。至少,我的旧颜还有一处未改的地方——带着这样忧伤的思绪,终于,他站上了楼梯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