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书试图以林徽因和她的生命世界中所能观察到的复杂时代和价值选择为线索,勾勒出民国初期留学归来,致力于家国建设、民族独立富强的一代知识分子群像。再现他们在剧变的、忧患的时代下的命运轨迹,浮沉与思考。 林徽因属于从传统的“士”转往新型知识分子的路途上承前启后的一代人。这一代人幼年时,接传统的余绪,立德、立功、立言是常念的道理,求学时经“五四”洗礼,留学欧美,受现代的学术训练,又培养了一股子穷究事物本源的执着。这两者结合,就决定了他们的安身立命是要以自己对知识和专业的追求,传承文脉的使命和责任,给予战乱和变化中的祖国以“实质性”的影响,推动一个大国的艰难转身。这在他们的时代,意味着事倍而功半,意味着痛苦和磨难,也意味着,极有可能会失败,最终淹没在时代洪流的大漩涡中。 自然是千难万难。所以我们看到,林徽因和梁思成的一生近似于愚的勇气和坚持,也看到他们出人意料的软弱和改变。他们在斗室里漫卷诗书,也在暗夜里苦痛追问。和短暂的荣耀相比,疑问和困惑不息,追随了他们一生。最终,他们成了逆时代的力量,成了最忠诚的反对者,在孤独和寂寞里走到生命的尽头。风雨琳琅的时代,安身立命的那个东西,决定的真的是人一生的命运。
作者介绍
陈新华 历史学博士,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祖籍上海,生于宁夏。现为深圳市委党校副教授。研究兴趣在晚清以来的社会与文化。曾著有《百年家族——林徽因》《留美生与中国社会学》,合著有《留学旧踪》《中国留学通史(晚清卷)》等。
部分摘录:
书香与革命 1932年,一个寻常的上午,贝满女中素来古雅宁静的校园却如节日般热闹。身着蓝衣青裙的女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从各自的教室、宿舍、运动后的操场出发,赶往学校大礼堂去听演讲。这样的集体活动,每隔一段时日,校方便会安排一次。只是这一次的演讲嘉宾,对于正值豆蔻年纪的女同学,多少有些特殊——她就是留学返国不久,刚刚从东北大学辞了教职回京的林徽因。这天上午的阳光正好,早在讲座正式开始前,训怀堂大殿已座无虚席。坐在台下的人,不分年级,无一不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这些衣着朴素的女学生在书香和锦绣堆里成长,如今又在这座曾是王府院落的校园里接受国人所能受到的最好的、中西合璧式教育,一个个都是心高气傲,气质卓然。此刻,她们望着台上的林徽因,她演讲的主题是“中国建筑的美”。被称为“佟园”的这些女孩子的校园,青瓦灰墙、雕梁画栋、曲径通幽,放眼望去,处处可见皇家气象的园林之美、建筑之美。只是,这一切,在这一刻,对于听者却显得不那么重要。这一刻,她们整齐地坐在台下,心无旁骛,一律地被林徽因吸引。
大半个世纪以后,当时的贝满女生、后来曾以燕京才女著称的郭心晖对人谈起当时的情景,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已经记不清那次演讲发生的季节,更无从细究它的日期,林徽因的美却如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我们是教会学校,穿着朴素,像修女似的。见到林徽因服饰时髦漂亮,相貌又极美,真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林徽因身材不高,娇小玲珑,是我平生见的最美的女子。她讲话虽不幽默,却吸引人。当时我们似乎都忘了听讲,只顾看她人。”
斯人已去,往事如烟,雪泥鸿爪的留痕,也足以令人浮想联翩。这是林徽因的美。这样的美,于他人,是用来惊叹、欣赏与回味的,于林徽因,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血液里的基因,是她和这个世界相互交付的方式。
从一些或一面之缘或相知甚久的记忆片段中,她的美,遥远而又清楚地再现于后人面前。
陈衡哲之妹陈绶至今念念不忘1930年在香山初见林徽因时,惊鸿一瞥的震撼:“某年春夏之交,我因病休学在香山脚下亲戚家的别墅休养。有一天同一位朋友上山游览,半山上一顶山轿下来,我看见轿子里坐着一位年轻女士。她的容貌之美,是生平没有见过的。想再看一眼,轿子很快下去了。我心中出现‘惊艳’两字。身旁的人告诉我,她是林徽因。用什么现成话赞美她?‘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等都套不上。她不但天生丽质,而且从容貌和眼神里透出她内心深处骨头缝里的文采和书香气息。我今生今世,认定了她是我所见到的第一美人。没有一个人使我一瞬难忘,一生倾倒。”
女作家赵清阁惊叹于林徽因在饱受疾病困扰的不惑之年,兀自神采照人,风韵秀丽:“……林女士已经四十五岁了,却依然风韵秀丽。她身材窈窕,穿一件豆绿色的缎晨衣,衬托着苍白清癯的面色,更显出恹恹病容。她有一双充满智慧而妩媚的眼睛,她的气质才情外溢。我看着她心里暗暗赞叹,怪不得从前有过不少诗人名流为她倾倒!”
陪伴梁思成走过最后岁月的林洙,以人生最好的花样年纪遇上晚年的林徽因,同样在瞬间为之深深折服:“她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最有风度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充满了美感、充满了生命、充满了热情,她是语言艺术的大师。我不能想象她那瘦小的身躯怎么能迸发出这么强的光和热。她的眼睛里又怎么能同时蕴藏着智慧、诙谐、调皮、关心、机智、热情的光泽。真的,怎么能包含这么多的内容。当你和她接触时,实体的林徽因便消失了,而感受到的则是她带给你的美,和强大的生命力。她是这么吸引我,我几乎像恋人似的对她着迷。”
2000年,以林徽因、徐志摩的感情经历为蓝本的电视剧《人间四月天》热播。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些学生在吃饭时闲谈起剧情,有人说,周迅在那个戏里很漂亮,穿西装和旗袍都很好看。年轻时曾协助梁思成一起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当时已是两院院士的吴良镛看了一眼说,跟林先生比,她差多了,没得比。众人好奇追问,吴良镛说,林先生就是特别,穿什么都特别,多少人里都一眼能见到她。
从容颜最盛的青年到多病多思的中年,再到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最后时光,不同时期的林徽因,予人皆是一生最难忘的印象,收获的皆是极致且由衷的赞美。在这一片赞美声中,萧乾的夫人文洁若的评断最为言简意赅:“林徽因是我生平见过的最令人神往的东方美人。她的美在于神韵——天生丽质和超人的才智与后天良好高深的教育相得益彰。”
只有加上了世代的书香,如花容颜才一变而为绝代的风华。林徽因之所以为林徽因,她令人念念不忘的美,原在于此。她才赋异禀,横跨文理,能够以“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又炫才扬己,爱出风头,总是“聚会的中心和领袖人物,当她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们总是为她天马行空般的灵感中所迸发出来的精辟警句而倾倒”(费慰梅语)。她旅英留美,深谙东西方艺术的真谛,英文好得连李约瑟、费慰梅也为之拍案;又植根于传统,情感依恋、生死歌哭,无一不在本乡本土。她傲气十足,锋芒毕露,京派作家李健吾就曾感叹她的“聪明和高傲隔绝了她和一般人的距离”;又热情坦率,诚于待人,当时文坛的年轻一辈,如萧乾、卞之琳、李健吾,几乎都感受过她的真心鼓励。她是天生的艺术家,她的艺术气息,即使在一贫如洗、羸病缠身的境地也依然如故;又是守望道统的士子,动荡忧患的时局见证了她拼却性命对家国命运的付出和担当。她是性灵洒脱的诗人、成熟的作家,她的诗作清丽自然,一时无二,小说、剧本也“达到一个甚高的造诣”;还是寂寞而严谨的建筑学家,常涉足于无人的山间、泥泞的荒郊,用现代的学术规范探寻古建筑的精微与奥妙。她发现了当时所知中国最古老的木构建筑佛光寺,挽救了濒临灭绝的民间工艺景泰蓝,参与设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图案,还参与设计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碑座图案……
这都是真实的林徽因。其一生行藏,绝非等闲意义的美貌或寻常断语中的“才女”二字所可概括。从性情到风骨,从为人到为文,从容颜之艳到学养之厚,才情、禀赋、涵养、气质,共同成就了读书界念兹在兹、传奇般的存在。她以贯通中西的文化阅历、文艺复兴式的多种才华、浪漫主义的诗意信仰、甘于清冷的学术操守、超然独立的精神人格以及忧患与共的家国情怀,生动地诠释了“五四”以来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精神样貌和再难复制的生命之美。
这样的美,足以令后世思之弥切,再三回望,执着找寻它的出处与归宿。
翰林祖父 书香在襟,文采在怀,一身傲骨,林徽因的神韵,带着天生的印记,又有后天的习得。而无论是哪一种方式,丝丝缕缕,都连着她那颇值称道的家世和门风。
首先应该提起的,是林徽因的祖父,一位晚清翰林。林徽因两岁时,父亲便东渡日本留学,稚龄的她,童年几乎是在祖父祖母身边度过的。林孝恂也由此成为林徽因人生中最初的启蒙人。祖父对于林徽因,最直接的影响首先在容貌。据林徽因的表姐王稚姚回忆,少女时期的林徽因明眸善睐,像祖父,形容娟秀清丽,似祖母。及至中年,困顿中的她拖着病体,日渐清癯的面容竟然与祖父如出一辙。
遗传就是如此的神秘飘忽。对于林徽因,祖父是静默在她命运中、血液里的,谜底一般的存在。从祖父的身上按图索骥,她的性情、品质、人生转折时的那些选择,总会得到恍然大悟的懂得与理解。
林孝恂,字伯颖,福建闽侯(今福州)人。林氏原本是福建的显族,相传源头是殷商忠臣比干,比干因忠心进谏,被无道的商纣王与妲己剖了心肝。也许真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遗传,闽侯林氏人丁兴旺,常有才子大儒、达官显贵出没其间。但到了林孝恂这一辈,已是家道中落,沦为布衣。林孝恂的父亲甚至已脱离读书人的轨迹,在盐馆中谋差,所得微薄,入不敷出。青年时期的林孝恂为此不得不在富户人家任教书先生,贴补家用。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回忆这一段寒微岁月时说:“爹别就人家教读,与年所入不过数十千制钱,家计贫苦。”贫苦到什么程度?有时林孝恂买一个梨回来,因儿女太多,只好切成一片一片分着吃。
旧时读书人科考不第,失意落魄时难免在富户坐馆教书。有的人一教就是一辈子,比如蒲松龄,坐馆40年,年近古稀方撤帐归家。当然,也不乏短暂过渡后金榜题名、顺利及第者,如施耐庵、冯梦龙。林孝恂显然属于后者。1889年,也就是光绪十五年,林孝恂中己丑科二甲第一百一十一名进士,与康有为同科,林氏一门由此告别了寒微与困顿。中了进士的林孝恂先任翰林院编修。京官多于应酬,开销不菲,而林家家底并不丰厚。于是,林孝恂便故意在翰林院年度甄别考试时写错一个字。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考官一见便知此人意图离开京城。经过一番上下打点,林孝恂终于得以外放,官封浙江海宁知县,随即携眷南下,把闽侯林氏的一脉灵气转而带到了江南胜地。眼看一个“学而优则仕”的官宦之家严于课子而后子承父业、维持家声的老套故事又要重演,如果背景不是在山雨欲来的清末,如果主角不是与时俱进的林孝恂。然而,时代毕竟是不同了。身在江南西子湖畔,虽然仍有着“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静谧,但居于末世的林孝恂强烈地感受到“朱颜将改”的暗涌。暗涌中,林孝恂另辟蹊径,闽侯浙江林氏家族于此时学风一变,变出了时代的色彩,变出了时代的精神,变出了末代仕宦门第的新气象。
今天看来,光绪、宣统年间的色彩与精神,无非“西学东渐”4个字。而对当时的仕宦之家,随之“与时俱进”远不是说来那样简单。由积年累成的信仰和习惯堆起来的围城,要想逾越,谈何容易。何去何从?面对这一道难题,困守原地的,也许就因此颓废甚至没落,而走出去了,就是一片新天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