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鳄鱼手记》是台湾作家邱妙津长篇小说处女作,也是她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华语世界一部女性主义文学经典。小说以主人公“我”的大学生活为背景,通过一段段感情的萌发、深陷乃至最终仳离,直面内心深处极致的爱与无人理解的悲哀,逼视年轻人敏感自伤的内心世界。小说是台湾二十世纪末一代青年迷惘困顿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更是一段艰难跋涉的性别认同与自我认同的贴身记录。作者以刀锋般锋利闪光的笔触,探入心灵的隐秘岩层,那些极度坦诚的自我剖析与情爱想象的翻转辩证,那些人性与人性深深交会的时刻、强劲与庄严的生之体验,深刻展示了人类永恒的主题,即如何通过极致纯粹的情感更深入地认识自我与世界,从一己抵达普遍人类心灵的深度,一种辉煌心智激情。
在这些故事中,还穿插着一只拟人化鳄鱼的独白,构成独立于主要情节之外的诗性寓言。身着人装的鳄鱼最终乘坐着火的浴盆飘向深海,影射“鳄鱼/边缘人”在人类社会孤独与被排挤的命运,构成复调双声的奇异艺术效果。
作者介绍
邱妙津,台湾彰化人,一九六九年生,一九九一年毕业于台湾大学,一九九二年赴法国,留学巴黎第八大学心理系,一九九五年六月在巴黎自杀身亡,年仅二十六岁。邱妙津多方面的才华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充分显现,曾获得时报文学奖推荐奖、《联合文学》中篇小说新人奖等,并拍摄有一部三十分钟的十六厘米影片《鬼的狂欢》。主要文学作品有《鬼的狂欢》《鳄鱼手记》《蒙马特遗书》《邱妙津日记》等。《蒙马特遗书》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土耳其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等多种语言。 2014年,《蒙马特遗书》列入《纽约书评》“经典重现”( NYRB Classics)出版,邱妙津是该书系继张爱玲之后第二位华语作者。
2015年,英文版《蒙马特遗书》入围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长名单。
2017年,《鳄鱼手记》亦列入《纽约书评》经典书系出版。
2018年,英文版《鳄鱼手记》获卢西恩·斯泰克亚洲翻译奖。
部分摘录:
一九八八年二月,我独自在温州街的住处,度过大学第一个寒假。
关在房里整个礼拜。吃泡面、踱方步和上厕所。在这三件事之间写一个比现在这个更惹人厌的小说。收到一封邮简,邮简白色封面用红色签字笔画着倒栽裸女叉开的双腿。
想见你。不答复就切一根手指头寄给你。恶魔的新郎梦生。
梦生。这个缠人的家伙,在文艺营遇见他,像某种不祥的阴影,直觉要赶快摆脱他,于是第二天就称病离开淡水,离开时还看他站在远处露出无辜又诡异的笑容。那张笑脸会不经意地掠上我的心头,虽然几个月来没再受此人的干扰,也安慰自己说不会再与他有什么瓜葛了。笑脸就是某种权力的展示,他在向我炫耀他对我具有某种权力,仿佛他可以宰制我。收到邮简,感到害怕,从没对别人产生纯粹宰制关系的害怕,有更进一步的预感:他的眼睛可以自由窥看到我,能对我予取予求。
就不答复。必须抗拒被宰制的预感,也想检查他的实力。第一封信收到后三天,第二封画着一把刀,同样红色系列的小包裹寄到。这次没写住址,显然是直接投到信箱的。拆开,里面是一张信笺,和订书针钉死的小塑胶袋,真有一根瘀紫红渍的萎缩小指头。我身体打冷颤,赶紧骑脚踏车到很远的一条小沟渠,趁无人时把塑胶袋丢掉,心想,我输给他了。信笺上写着:
不爱你。只想见到。不答应就周日深夜去强暴你。新郎的新娘梦生。
周日,十点。赶工把小说写完,身体十分疲弱,但必须撑着等到梦生来。说来奇怪,等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要来强暴我的男性,竟有深刻的熟悉和放心感,并因而期待着。不愿意他到我房间,只有水伶一个人能进来,拖着仿佛肿胀的脑袋和身体,到楼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粗细不同的摩托车声擦耳过,我以超乎寻常的敏锐,辨识摩托车声的性格,只能感官不能思考的大脑,突然对这份特殊的安然自在做出一个指示:我的眼睛同样可以自由窥看到他,能对他予取予求。
“投降了吧。坐在这里等多久了?”十二点整,梦生这家伙,骑了辆重型机车弯进巷子,拿掉消音器,噪音使人发狂。白色前身后座上翘的飞车,使他坐在车上闪着更锋利的危险感。危险感,在他的话里能拉成一端是狠毒至极,另一端是温柔至极,只有他能如此。
“你到底想怎样?”我用子弹的语态对付他。明明已了然自己愿意输给他,内心也处在确认相关位置的液态温柔里,却要固化撞开他。
“想怎样?”他又反问自己,像常得咀嚼我的好问题,他摘下菱形墨镜,微笑,真诚地,一闪而过,“想死。”
跟他在一起时。我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就是最激烈的辩证。他也是,并且他认为是最佳辩证。就是从他这句话展开的。
“带我到别处。”当他说硬的话,我反而变软。他敛起精彩多变的表情,不再说任何一句话,脸像一张平白的纸,垮掉般僵木着,从认识他到此刻,他这式表情使我最安心。车沿着基隆路的高架桥边高速飞驰,桥上序列排队的灯顺桥上升的角度,形成倾斜的黄色光平面,我唱着歌,歌声在速度中破开。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挑上你说话?”他把车停在福和桥下,带我从长满杂草的荒径爬上桥旁的一块斜坡空地,四周无住家,野草蔓生高过人,我摇头。
“我看过你交给文艺营的小说。你是适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头上长角,我一眼就看出。”他嘴角浮现恶贼的微笑。
“你错了。没想过死这种东西。”我对他从高度期待掉到失望。“要死干吗还找人一起?俗气。”更觉得把他错估太高。
“不甘心。活着没办法获得关于人的安慰,恨透到哪儿都一个人的感觉,唯独死要反抗,不要带这个东西入土。”
“听起来幼稚。死更是一个人啊,最一个人的,连我对这个东西没多想的人都知道,为什么你反而充满幻想?”
“说幻想太轻易,”他脸上露出不屑的傲慢,“就像死前还拼最后一口气睁开眼做鬼脸一样,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活着,然后死,难道连做个‘不要’的手势这种权利都没有?”
“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我不在你那个点,怎么说都没意义。”我心里有某种阻力,阻止我再继续和他往深处谈。
“基本上,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他又展现在淡江时相同的诡异笑容,“只差,你现实主义的倾向比我重,所以比我容易逃开自己,蛮羡慕的。那是可贵的能力。”他仿佛钦佩我到要亲吻我的脚的地步,我觉得有种干苦的可笑感。
“谢谢。”我说。忍不住爆笑。他也被我点燃笑的种子,笑得更夸张。两个都用力笑到肚子痛。我手掌愈来愈用力打他的脸颊,他也摸我的头发愈摸愈快,两人在孩子式的游戏中,释放出绷紧的沉重东西,达到互相谅解的平衡。
“说说你自己吧。”我对他好奇。
“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家里有钱到可以把钱当垃圾满地撒,我又聪明到无论做什么都很容易就第一。无聊得要死,好像我要做任何事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到,没有人会阻挡我。小学十二岁的时候,把邻居小女孩的裤子脱了,开始练习把我那玩意儿放进女孩的身体。之后就预感到属于我独特的无聊性在等着我,十四岁加入帮派,离开家整整两年才又回去。追杀别人,自己也常被追杀的日子,是比较刺激一点,但是会害怕来不及想清楚就莫名其妙横死。
“会回家。是受了大震撼。有一天,喝醉酒在宾馆做一个幼齿妓女时,看到她大腿内侧大块的黑色胎记,是十二岁时那个女孩,我叫出她的名字,正要进去,我突然哭号起来,痛彻心肺,她也掉着眼泪光着身体逃出房间。做错事,要被惩罚,就是这种被砍到的感觉。从此回家去,逼自己过最正常的日子,对生命已失去异议的资格了,所以最好的惩罚就是束手就缚,任自己被无聊性抓回去。
“后来,又出现一个我救他一命的男的,和一个‘女神’的故事。三年学生生活,我已经轻而易举跳了两次级,把两年流氓日子又补起来。历史太长,累了,下次再讲,好吗?”
他最后的语气虚弱,虚弱中流出清泉般体贴的善意。我对他做个最真诚的微笑点头。报答他对我说这些,是“要报答”的感动。福和桥上车流成高速飞织的火线,离得远看到整座桥,玻璃的金宫。
“手指头哪来的?”我瞪着他问。
“叫从前的弟兄顺便去卸一只来给我的。”他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