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悲伤、痛苦时种下的不起眼东西,竟然也会默默地开花结果。
寂寞是什么?寂寞是被误解,寂寞是被遗弃,寂寞是被欺凌,寂寞是失败时,寂寞是落空时,寂寞是抉择时……寂寞无孔不入,男女老幼体内都有一枚寂寞种子,撬开坚硬外壳,种仁是信任、善念、坚强、突破、升华、释怀。
十个故事,以深具体感温度的书写,刨开掺甜放盐的人生,讲述十种难以言说的寂寞。简媜以灵动优美与风趣幽默兼具的笔法,书写下人生中真实的喜悦与苦涩。
作者介绍
简媜,一个写散文的人。其创作多元奇变,题材从乡土、亲情、女性、教育、爱情到城乡变异、社会观察、生老病死,自成一格。
曾两度被评为金石堂年度风云人物、台积电文教基金会“2017青年最爱作家”,2018年获“当代台湾十大散文家”称号。
著有散文《女儿红》《天涯海角》《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我为你洒下月光》《陪我散步吧》及小说《十种寂寞》等二十余种。
部分摘录:
猫头鹰出来的晚上 小灯泡不够亮,
仿佛一句听不清楚的梦话。
晚秋的夜已经深了,
露珠一颗颗凝结。
阿金满十岁一个月那晚,躲在一棵桑树上,一只猫头鹰陪他。
月亮出来了,从树叶间望去,像在哭。他咽了口水,猜想现在所有人应该都吃饱了,连猪也吃饱了,鸡鸭更不用讲——每天晚饭前,阿嬷一定叫他“去把鸡鸭饲一饲”,所以他家吃饭的顺序是:鸡鸭、小孩、猪、阿嬷阿母(这也不用讲)。
他不喜欢喂鸡鸭,尤其对那群四处闲逛的小鸭仔很生气,他得持竹竿口念:“鹅爸爸爸爸,鹅爸爸爸爸……”赶它们回后院才能喂。
有次,一只小鸭仔不听话,呱呱叫往别处跑,好像要找它老母。他发火,高举竹竿像武侠片那样挥下去,哪知就这么把它打昏了。阿嬷远远瞧见,小跑步抄田埂赶来急救那只鸭仔,无效,一把抢过竹竿替那只鸭仔报仇,一竿直接落在他肩头,好像那只死鸭才是她的长孙。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叫你饲鸡鸭这么不甘愿!”
他两手护着头、蹦蹦跳跳一溜烟逃了,好在只沾到一棍而已。他跑,阿嬷在后面追,校庆两百米赛跑的奖状就是靠平日祖孙长跑练出来的。阿嬷战败,一肚子气没出完,指天恨地骂他:“夭寿死囡仔,好胆不要给我回来,我没把你剥皮装粗糠,我就输你!”
这还用讲吗?不回去睡哪里?当然要回去啊。小时候闯祸听到阿嬷的狠话吓到哭,经验老到之后,他把这种状况当作“巡田水时间”,既然暂时不能回家,那就到处巡巡,反正外面天大地大没有栏杆。
他最常巡的地方是几畦田之外的阿郎哥家,茂密的竹围里,跟他家一样是单户。阿郎哥到处当小工,他老爸早死了,与一弟一妹过活,很少见到他们的老母。阿郎哥的弟弟有点不灵光,讲话不清不楚,年纪虽然比阿金大,但傻傻的很好欺负。阿金不会主动欺负他,但也不敢讲有时候嫌他勾勾缠可能赏给他一个小拳头,说不定两个也是有可能的。
阿金喜欢在阿郎哥家晃,没有大人啰里啰唆赶他回家,晃来晃去就变成自己家。他勤快地帮忙挑水、顾灶火,帮阿郎哥管一管那个憨弟,好像他才是他的亲弟弟。这时候的阿金应该是天底下最乖的小孩,他忍不住幻想:消息被晚风吹到校长耳中,不对不对,是校长正好骑车经过这里,看到瘦瘦小小的人影挑着两只水桶,从背影一眼看出是自己学校的学生,心中很不舍,停车一问,居然是帮没父没母的邻居挑水,当场拍拍他的头流下眼泪。第二天朝会唱完歌、升好旗,校长喊他上台,含着眼泪当着所有老师、学生的面,把他的善行讲一遍,表扬他好善乐施,是全校模范生,要大家向他学习,“啪啪啪”鼓掌声响起……不对不对,校长没有那么爱哭,不过,掌声“啪啪啪”应该是有的,而且停不下来。灶火也烧得“啪啪啪”,火光照着他的脸又热又红,露出一朵自我陶醉的微笑。负责炒菜的阿郎哥的妹妹骂他:“阿金仔,莫再添柴啦,你眼睛糊到蚬肉喔,没看见鼎内是空的吗?”
虽然阿郎哥邀他一起吃饭,但他从不在他家吃。一来,没时没准去别人家吃饭很失礼;二是豆腐乳、萝卜干、地瓜叶跟自家差不多,没什么好吃的,不如回家去吃,赶快把这些东西吃完——应该没那么容易,墙角整坛整瓮都是腌渍的酱瓜、豆腐乳——最重要的是,估计阿嬷肚内那粒气球消了,天暗,鸟都知道归巢,何况是聪明的小孩。他跑回后院,先在井边洗净手脸,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进屋,直奔厨房饱餐一顿。一日恩仇到这时刻算是一笔勾销了。
第二天上学,无须大人交代,他拎着那只小鸭尸弯到大河边竹林浓密处放水流。“下辈子,做人莫做鸭!”他学大人念咒相送,看着小鸭尸随河水往下流,仿佛开开心心地要去投胎,经过一个漩涡转两圈沉下去了,像进去有神明居住的地方。既然来到河边,当然要放下书包玩一会儿:摘一两枝野姜花插在田埂上好像它们跑出去兜风,勘察树上有没有超级大只的天牛、金龟子可捉来跟同学炫耀或干脆脱掉制服下去摸几颗蚬仔。此时当然不能把蚬仔带去学校,离水会死,他把摸到的一把蚬仔埋在一处,再折树枝插在岸边做记号。布置好这个只有他与河知晓的秘密基地让他很得意,好像埋入的是载满稀世宝藏的沉船一般,他是大家都没想到的那个真正拥有权力与财富的人,为此,他当然必须更慎重地搬几块石头围住蚬仔,免得它们被水流冲散。这件小工程耗去不少时间,他感到太阳变热了,如梦初醒,匆匆整装跑去学校。真糟糕,正在唱歌,听到歌要立正不能动,可是不动的话怎么跑?他不管了,反正动也是打,不动也是打,早点到校早点打。老师的脸色不好看,表情像吃太多番石榴籽有点便秘,接着请出棍子叫他站好不要动。他很听话,最主要是经验告诉他,此时不要动就是打三下结案,要是又动又躲,刺激老师的欲望——他发觉每个大人一大早都有打小孩的欲望——至少五六下才收棍,更重要的是,千万不可用手去护屁股,不然棍子打在手背上更痛。屁股肉多本来就是用来被打的,这种人体设计他从小就发现,而且知道当棍子快要落下时,快速把屁股肉绷紧再往前微缩一下下,好像跳土风舞要跟舞伴配合,那就根本不会痛,不过时间要抓得刚刚好,他靠多次练习已经很熟练,心里很得意。三下打完,他向老师一鞠躬说:“谢谢老师。”笑嘻嘻地回座位,他一向很有礼貌。
他很习惯这种三餐饭前饭后加上睡前都可能看到棍子倩影的生活,这是小男生的童年标准配备,大家都这样,无须抱怨。他跟厝边隔壁一起长大的男孩们有个默契,到校不提在家被打,回家也不提在校被揍,谁敢违反江湖规矩(例如有一次,有人说溜嘴,“阿婶,你家阿金今天被两个老师打”),寻得适当时机,苦主是可以把“抓耙仔”(间谍)打一顿的。这,也算是小男孩世界里微薄的福利吧。
他又咽口口水,肚子叫得咕噜咕噜的。这棵桑树长在离他家后院十步远的地方,靠近草垛,也靠近隔壁阿婆家的鸡寮,再过去是她家厕所,这几个地方都跟食物无关。数代之龄的老桑树长得高大,枝叶茂密,当然,高树永远张开手臂欢迎“猴死囡仔”来爬。尤其是桑葚成熟之时,他与弟弟、妹妹争相爬树采食,常吃得浑身红紫。他的爬树技术最好,总能吃到高枝上一颗颗黑晶油亮的桑葚,甜死人的美滋味。这么一想,嘴内注满口水,只好又咽下。不过,这时节桑树上只有叶子,还有一群比他还饿的蚊子。
其实,他根本没想要躲这里。
刚刚,阿嬷发狂般从竹帚抽出一枝细枝,每个小孩都知,这是最狠毒的武器。他一见,立即变成一头小牛犊往后门逃窜,经过草垛、菜园、稻田,上了小路,继续依本能往学校方向快跑,速度比上次运动会夺得两百米冠军还快,而且这次没穿鞋——不,本来穿拖鞋,一跑,鞋子不知丢哪里去——他真的跑到学校门口才停下,迎面碰到校长牵出摩托车,把公文包绑在后座要下班。
“校长好。”他说。
“放学了,怎么还没回家?”校长的话藏在噗噗噗的机车发动声中。
“我去阿姑家拿东西。”他撒谎。
“好,快回去听到没?功课要写,听到没?”校长说。
“好。”他说。没撒谎,他也想快点回家,天在黑了。
阿金只好往回家的路走。经过阿姑家,姑丈看到他,问:
“放学了,你怎么在这里?”
他只好再撒谎:“我去学校一下。”
“快回去,天黑喽。”
“好。”没撒谎,他真的想快快回家。国文、数学功课还没写,明天免不了又要挨两个老师的两种粗细不同的棍子打。打就打没什么,偏偏他们三餐吃饱饱的力气都蛮大的。但眼前他没空想那么多,今晚阿嬷的棍子先挨了再说。他觉得做小孩好烦,到处都有要打他的人。
可是,他一万个不甘心挨这顿打——那个阿福早就欠修理,这笔账拖到今天算清楚有什么不对——阿福流鼻血,他的手臂也被那家伙咬掉一块肉,凭什么阿福他妈带小孩上门理论就赢?他自己包扎伤口默默吞忍就输?凭什么大人一看到他就齐声骂“坏小孩”?
平日大人骂也就算了,隔壁班那个阿福有什么资格骂?最近阿福看到他竟然嘟囔一句:“没老爸!”声音虽然不大,他听到了。起初不予理会,没老爸就没老爸,这也是事实,不然要怎样?老爸又不能复活。
没想到,这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越骂越长越顺嘴,有一天放学出了校门没多远,这家伙光明正大冲着他的脸用不屑的表情骂:
“没老爸教示,死阿金仔,你以后没出息,去做流氓啦,要不,去捡牛屎。哈哈哈,捡牛屎……”
“你皮痒喔?”他不禁握起拳头。要知道,他虽然一天到晚被打,不代表他没有自尊心。
他朝阿福吐一口痰,偏头瞪他,握着的拳头没松开。但这个地点不适合动手,离学校不够远,要是开打被抓耙仔跑去告诉老师,人家没听到阿福骂他的话只看到他打阿福,他岂不是要屁股开花了。更重要的是,眼下急着回家放屎,肚子里装大便的时候用力打架怕会挫屎,这笔账先记着。他走没几步偏着头回瞪阿福,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指着他,用江湖上的肢体语言来讲,就是“你给我记住”。他曾在电视连续剧上看过黑道大哥使出这个动作,很有威严,没想到今天居然用出来。他很得意,蹲茅坑时还再指了一遍,又一遍,配合一面用力,更有威严了。
没想到阿福以为他怕他,今天再骂:“没老爸就是没老爸,去捡牛屎啦!”
这是怎样?是布袋戏讲的“宣战”的意思吗?下一句台词当然就是:“你这个畜生呐,纳命来!”
阿金看一眼淡蓝转灰的天色,还早,风微微地吹,路前路后正好都无人,这款好时好日蛮适合打架的。
他把书包、帽子重重地往地上一丢,气势先做出来,完全不必卷袖踢腿暖身,直接像豹子一样飞扑过去,将阿福的脸压在地上吃沙。阿福反击,两人先互相抓头,因为头发太短改抓耳朵再扯衣服,一阵翻身跨腿骑坐,阿金很幸运得到空隙挥出存放许久的那一拳,但阿福也不是卤肉脚,张开一口利牙咬鸡腿一般朝他的左手臂咬下去,两人都挂彩。
阿福流鼻血,捂着鼻子坐在地上哭。阿金用右手捡起书包、帽子及掉出来的弹弓,左手应该是废掉了,走田埂回家。没哭,男子汉不随便哭,但全身都痛,头晕晕的,拜托,男子汉也是肉做的好吗!
他以为账算过就好了,一点皮肉伤不算什么,直到阿福的阿母带他上门,一脚踢开板凳,像个疯婆大呼小叫:“你看,你孙阿金仔要好好教训,你看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无缘无故把我家阿福打成这样,要给他死吗?”他才了解世间事永远未了。接着,换阿嬷像个疯婆子抽出竹扫帚细枝要找他算账。
薄薄的月亮升上来,田野间蛙鼓、虫鸣喧闹。他从学校踅回,脚步越走越慢。一路上骑脚踏车陆续下工返家的乡亲叫他的名字,他也礼貌地招呼,叫阿伯阿叔。黑暗中因为有来往的车声人声并不孤单,反倒有萍水相逢的暖意,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是一阵风罢了,吹过就好。他相信就是这样,甚至轻快地一蹦一跳起来,阿嬷的气应该消了,肚子好饿,吃得下三碗只配豆腐乳的饭。
他依照以前的法子,在井边洗净手脸,基于一种想要痛改前非、睡一觉起来变成一个用功读书的好孩子的决心,把耳朵背、膝盖、脚指头也搓得干干净净。
他轻轻推着后门,却发现那扇木门被拴住,拴得死死的。
他惊慌得哭了。走来走去,试图从窗户窥视家里情形,人不够高,像皮球一样弹跳,惊动竹丛下酣息的鸡鸭。此时这些平日得他手挥脚踢的小家禽竟比他安稳,好似它们才是家中一分子而他是谁都讨厌的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