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少女科拉无家可归,受到欺辱和强暴,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又一次残忍的鞭打,让她下定决心,逃出人间地狱,穿过沼泽的黑水和森林的幽暗,搭乘秘密的地下铁道,一路向北,投奔自由。这是怎样的旅程啊。她沿路看到社会的邪恶,法律的不公,暴力无处不在,善良的光却是那么脆弱。好心人一个个倒下,但那身高两米、冷酷无情的猎奴者仍紧追不舍。 也许你要有足够的勇气,才会决定看一本讲述奴隶制的小说。但你一旦踏上科拉的逃亡之路,便不可以中途放弃。这是令人心碎的故事,也是一段充满启迪的旅程,在无望的逆境中寻找生机,在黑暗的地下寻找光明。
作者介绍
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1969— ),生于纽约,在上东区长大,童年时期就立志成为作家。毕业于哈佛大学。获得过麦克阿瑟天才奖、古根海姆奖及怀丁作家奖。 他写过六部小说,两部非虚构作品。1999年发表处女作《直觉主义者》(The Intuitionist)即引起广泛关注,进入笔会/海明威奖的决选名单;第二部长篇小说《约翰·亨利日》(John Henry Days)进入普利策奖决选名单,约翰·厄普代克在《纽约客》上专文盛赞——“挥洒自如的天才作家”;2003年的散文集《纽约巨像》(The Colossus of New York),被誉为“9·11”后极好的纽约故事。怀特黑德创作题材广泛,风格各异,被《哈佛杂志》称为“文学变色龙”。 2016年8月,构思长达16年的长篇小说《地下铁道》出版,入选奥普拉读书俱乐部推荐书目,被奥巴马列入夏季书单,11月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自此“地下铁道旋风”席卷全美,作品进入年底全部选书榜单。怀特黑德被媒体誉为“美国在世作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
部分摘录:
乔基的生日每年只有一两次。他们想搞一回适当的庆祝。这历来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他们的半天工作日。三点钟到了,工头发出收工的信号,北种植园赶紧投入准备,手忙脚乱地做起杂务。修修补补,清除苔藓,堵住屋顶的裂缝。一切以宴会为重,除非你获准外出,进城卖手工艺品,或多打一份零工。就算你不想赚外快——不会有人真心不想——但身为奴隶,也不可能放肆到告诉一位白人你不能工作。别说什么这是某个奴隶的生日。人人都知道黑鬼没有生日。
科拉坐在自家地块边沿的一块槭木上,从指甲缝里抠着泥土。只要有可能,她会带着芜菁和青菜去生日宴会,但今天毫无收获。有人在小路那边喊叫,大概是个新来的男孩,还没有完全被康奈利驯服。叫声打断了争吵。这声音更像撒泼而不是出于气恼,但十分响亮。如果大伙已经憋了一肚子气,这个生日就有的瞧了。
“要是你能选择自己的生日,你选啥?”小可爱问道。
科拉看不见小可爱的脸,因为大太阳就在她身后,但她知道朋友现在什么表情。小可爱并不复杂,晚上还有一场庆祝。这些难得的娱乐活动总是让小可爱喜不自胜,不管是乔基的生日还是圣诞节,又或者是某个收获之夜,只要两手不残,人人都要彻夜采摘,兰德尔也会叫工头分发玉米烧酒,保持大伙的心气儿。这是劳动,但月光下没问题。头一个告诉小提琴手拉琴的就是这姑娘,头一个跳舞的也是她。她老想把科拉从围观的那一堆里拽出来,科拉不愿意她也不管。好像她们要手拉手,一圈圈地旋转,好像每转一圈,小可爱都能捕获一个男孩的目光,好像科拉也要跟着她做。但是科拉照例挣脱开了,从来不肯加入。她只是看。
“跟你说过我是什么时候生的了。”科拉说。她生在冬天。她母亲梅布尔成天抱怨生下她多么艰难。当天早晨罕见地下了霜冻,狂风凄厉地号叫,吹进木屋的每个缝隙。妈妈好多天流血不止,康奈利懒得去请大夫,直到她变成半奴半鬼的模样。科拉偶尔心神恍惚,把这故事幻化成了记忆,鬼魂的面孔出没其中,所有死掉的奴隶都在,俯视着她,表情里满是爱和娇纵。即便那些让她恨的人,那些在她母亲走了以后踢过她的人,或是偷过她食物的人。
“要是你能选呢?”小可爱问。
“没的选。”科拉说,“又不是你能决定的。”
“你最好改改脾气。”小可爱说。她一跺脚走了。
科拉揉着小腿肚,谢天谢地,这两只脚得了空闲。不管有宴会还是没宴会,每个星期日,他们的半天劳动结束之后,科拉都会到这儿来,在自己的座位上歇个脚,找些小修小补的事来做。每个星期,她有几个小时属于自己,可以用来扯扯杂草,捉捉毛虫,给青果间间苗,再对有意入侵自己领地的一切人怒目而视。照看地块既是必要的护养工作,也是一个信号,表明在那天动过斧子之后,她这一腔热血还没有失掉。
她脚边的沙土是有故事的,这是科拉知道的最古老的一个故事。当年阿贾里经过长途跋涉,来到种植园,不久便在此耕种,那时这块地还满是沙土和矮树,就在她小屋的背后,一溜儿奴隶营区的尽头。远处是田野,再往远便是沼泽。后来有天夜里,兰德尔做了个梦,目光所及,一片白色的海洋,于是他把庄稼从稳定可靠的靛蓝换成了海岛棉。他在新奥尔良签下新的合同,跟投机商握了手,这些人背后有英格兰银行鼎力相助。钱来了,数量空前。欧洲求棉若渴,需要大量供应,五百磅的大棉包,一包又一包。小伙子们有一天把树都伐掉了,晚上从地里回来,又劈净树干,准备盖一排新的木屋。
科拉现在看着木屋,大伙进进出出,忙着做准备。她很难想象这十四间小房落成之前的情形。凭着每一处显出破旧的地方,凭着每踏一步便从木头深处发出的怨诉,这些木屋带着一种怎么也去不掉的特质,一如西边那些小山,一如把种植园一分为二的小河。木屋散发出经久不衰的气息,又反过来,进入那些在屋里活、在屋里死的住户心中,唤起一种永无止境的情感,那是嫉妒和怨恨。要是在老木屋和新木屋之间,他们留出了更大的空地,这些年来的种种不幸想必会减少很多。
白人和白人在法官面前争执,为的是几百英里之外一块块已经在地图上瓜分完成的大宗地产。奴隶和奴隶带着同等的热情争斗,为的是他们脚下巴掌大的地块。木屋之间窄窄的一条空地,可以拴一只羊,盖个鸡窝,种点儿吃的,在每天早晨伙房分发的糊糊之外填一填肚子。糊糊也得先去的人才领得到。如果兰德尔,后来是他的两个儿子,动了卖掉你的念头,那么不等合同干透,某个奴隶就会把你的地块抢走。如果邻居看见你在那儿享受夜晚的宁静,面带微笑,甚或哼起小曲,或许会让他心生歹意,使出各种恐吓的招数,百般挑衅,把你从自己的地上逼走。谁会听你的申诉呢?这儿又没有法官。
“我妈可不会让人家动她的产业。”梅布尔告诉女儿。说是产业,简直是开玩笑,因为阿贾里的领地最多三码见方5。“她说只要他们多看一眼,就拿锤子凿烂他们的脑壳。”
外婆对另一个奴隶动武的画面,与科拉记忆里那个女人的形象可不相符,可是一旦由自己来照看地块,她就理解了那幅画面的真意。阿贾里看守着自己的园子,经历了繁荣的转变。兰德尔家决定不再固守西边,而是到外面试试运气时,便买下斯潘塞家的农场,扩张到了北边。他们接着买下南边的种植园,将庄稼从稻米换成棉花,每一排都增加了两座木屋,但阿贾里的地仍然留在中心位置,纹丝不动,像个树桩子一样,深深地扎下了根。阿贾里死后,梅布尔接手,不管自己喜欢什么,她还是打理番薯和秋葵。科拉一接手就出了乱子。
梅布尔消失之后,科拉便举目无亲了。十一岁,十岁,大概吧——现在没人说得清。在科拉的震惊当中,世界褪化成了灰色的印象。去而复返的第一种颜色,是在她家的地上,泥土的红褐色喷薄而出。这唤醒了她对人、对物的知觉,她决定牢牢守住自己的地界,哪怕她还年幼,瘦小,也不再有人照料。梅布尔寡言少语,性格倔强,因此吃不开,但大伙尊敬阿贾里。她的幽灵提供了保护。兰德尔家最早的一批奴隶当中,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被卖掉了,有些各想各的法子,跑了。对外婆忠诚的人还有没有留下来的?科拉把村里人挨个儿数了一遍。一个也没有。他们全死了。
她为土而战。有些小害虫,太小,还不足以真正为害。科拉喝跑那些正在践踏嫩苗的小孩,为他们挖了她的番薯枝而冲他们叫喊,口气跟她在乔基的宴会上发号施令,组织他们赛跑和做游戏时一样。对待他们,她有一副好脾气。
但是觊觎者环伺左右,比如阿娃。科拉的母亲和阿娃从小在种植园里一块长大。兰德尔用同样的殷勤作践她俩,滑稽表演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家常便饭,简直像天气一样司空见惯,其怪异和丑陋都超乎想象,以至于穷尽脑力也无法理解。这样一种经历,有时把两个人的命运拴在一起,有时又因为一个人的软弱无力而遭受的耻辱,让所有的目击者变成了敌人。阿娃和梅布尔合不来。
阿娃长得结实,强壮,两只手快得像棉口蛇。速度快有利于采摘,有利于噼里啪啦地抽她家几个小崽子的嘴巴,惩罚他们的懒惰和别的过错。她心疼自己的小鸡胜过那些小孩,又对科拉的领土垂涎,一心扩大自家的鸡笼。“真是浪费。”阿娃边说边用舌头轻点牙床,啧啧有声,“统统归了她。”阿娃和科拉每晚相挨着睡在阁楼,虽然她俩和另外八个人在上面挤着睡,但阿娃的每一种沮丧,科拉都能透过木头辨得清清楚楚。这女人的呼吸湿漉漉的,带着怒气,酸臭。不管她什么时候起来撒尿,都必定要跟科拉找找碴儿。
“现在你到伶仃屋去吧。”摩西有天下午告诉科拉,当时她上工,打完棉包才回来。摩西和阿娃做了一笔交易,使用了某种类似于钱的物品。自从康奈利由雇工升任工头,做了监工的打手,摩西便自告奋勇,当上了木屋内外种种阴谋行为的中间人。诚然,田间地头的秩序需要维护,而有些事情白人无从下手。摩西劲头十足地接受了新的角色。科拉认为他有一张卑鄙的脸,活像汗津津的短粗树干上长出的一坨树瘤。摩西暴露出了本性,她并不吃惊,日久见人心。就像天光放亮,一切昭然。科拉慢吞吞地走向伶仃屋,那是他们放逐苦命人的地方。没有地方讨还公道,没有法律,就算有,这法律也是每天都在重写着。有人已经把她的东西搬过去了。
没人记得到底是哪个不幸的人,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了这幢木屋。他想必活得足够长久,才能赶在被自身的特色吞噬之前,把它们体现得淋漓尽致。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监工的惩罚弄成跛子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被你能看到和不能看到的各种方式累断了脊梁骨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那些错乱了神志的人为伍;落难伶仃屋,与无家可归者为伍。
那些已经毁掉的男人,只剩下一半的男人,首先住进了伶仃屋。然后女人们也住进来了。白色的男人和棕色的男人狂暴地利用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的小孩生下来就发育不良,皱巴成一团。不断的殴打,打得她们脑子里没了理智。她们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叫着死去小孩的名字,伊娃呀、伊丽莎白呀、纳撒内尔呀、汤姆呀。科拉蜷缩在大屋的地板上,害怕得不能入眠,身边就是他们,那些凄惨的活物。她责怪自己是个死脑筋,哪怕她对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凝视着一个个黑暗的影子。火炉,加固阁楼的横梁,挂在墙钉上的工具。这是她头一次离开出生的木屋,到外面过夜。一百步等同一百里路。
阿娃实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还要跟老亚伯拉罕竞争。老亚伯拉罕其实一点儿也不老,但自打他第一次学会坐着,就表现出了看谁都不顺眼的长者风范。他没什么计划,他一门心思要让那块地消失。为什么他和所有人都要尊重这小丫头的主张,就因为她外婆曾经在这儿踢过沙子翻过土?老亚伯拉罕可不是个拘泥传统的人。他已经因为搞阴谋诡计被卖了太多次,因此他的话没什么分量。在很多个场合,科拉因为杂七杂八的事从旁边经过时,都不小心听到老亚伯拉罕正在为她那块地游说呢。“统统归了她。”三码见方的地,全都归了她。
然后布莱克来了。那年夏天,年轻的特伦斯·兰德尔开始履职,为将来他和哥哥接管种植园的那一天做准备。他从南北卡罗来纳买来一群黑鬼。如果中间商没诓他,那么其中有六个是芳蒂族和曼丁戈族的,6他们的身体和禀性生来就对干活充满了渴望。布莱克、泡特、爱德华和其他人一起,在兰德尔的地界上组成了自己的部落,互相帮衬,非我族类,不得染指。特伦斯·兰德尔公开表明他们是他的新宠,康奈利则确保每个人把这一点牢牢记住。你得明白,在这些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或是星期六晚上他们喝光苹果酒之后,你最好远远地躲开。
布莱克是棵大橡树,一个吃双份口粮的壮汉。他很快证明了特伦斯·兰德尔的投资多么明智。这样一头大种马,光他的崽子就能卖出好价钱。布莱克跟弟兄们和任何敢叫板的人摔跤,已经成了频繁上演的一景,脚步锵锵,尘土漫天,当仁不让的征服者从中浮现。劳动时,他的声音在田间地头轰鸣,这时候,就连最瞧不上他的那些人也禁不住跟他一道唱起来了。这男人生性卑劣,可他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倒让劳动省了不少的力气。
经过对北半区几个星期的嗅探和评估,布莱克认定科拉的农场最适合拴他的狗。有阳光,通风,近便。布莱克是在一次进城途中,把这条杂种狗诱哄到手的。狗留下来了,布莱克上工时,它就在熏肉房周围转悠,在忙碌的佐治亚的夜里,但凡有点儿响动,都会惹来它一通狂吠。布莱克懂点儿木匠活儿,跟通常的情形不同,这倒不是贩子们为了抬高他的卖价而说的谎。他给自己的杂种狗造了一座小房,成心招引别人的恭维。赞扬出自真心实意,因为这狗舍是件漂亮的手艺活儿,比例适中,角度端正。还有一扇装了合页的门,后墙上有剪贴,是太阳和月亮。
“这宅子不错吧?”布莱克问老亚伯拉罕。自从来到这儿,布莱克对他有时让人受用不尽的大实话已经颇为看重。
“巧夺开工!那里面是小床吗?”
布莱克确实缝了一个枕套,里面塞了干苔藓。他已经认准木屋前的菜地最适合狗屋。他对科拉一直是视而不见的,现在却在她走近的时候主动寻找她的目光,以此发出警告,她不再是隐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