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从*统治者到官僚队伍,再到商人和底层民众,1900年的大清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衰败相,乌云暗沉,山雨欲来。本书就1900年的大清事迹“切其一片”,一片虽薄虽小,但通过对切片的病理分析,意义却未见得轻而浅。清政府对危机的发生起了什么作用,危机产生后又是如何处理的?鸦片战争60年后,社会阶层的变化对此又有什么影响?在这场惊涛骇浪中,官员们又是如何应对的?简言之,本书将视角投射在清政府对危机的判断和管控、新的社会阶层对社会进程的影响、中高级官员对时局的判断和应对之上。
作者介绍
雷颐,著名历史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文化史等。著有《李鸿章与晚清四十年》《走向革命:细说晚清七十年》《历史:何以至此》《逃向苍天:极端年代里小人物的命运沉浮》《取静集》《被延误的现代化》《历史的裂缝》《历史的进退》等,译有《中国现代思潮中的唯科学主义》《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等。
部分摘录:
天津教案与庚子年预演 1900年,义和团运动正在兴起,一年后便轰轰烈烈、如烈火燎原般突然燃遍整个北中国。但就在高潮之际,却又突然被残酷镇压下去,其兴也勃,其亡也速。
义和团运动发展到如此规模,与此前几十年各地的“反洋教”运动密切相关,前后一脉相承。要深入了解义和团运动,必须对此前的反洋教运动有相当的了解。“天津教案”是这些反洋教运动中影响最大的一次,其发生原因及处理与后来的义和团运动有相当的相似性,所以深入了解天津教案,能更深刻地了解义和团运动。
一
“天津教案”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教案”之一,在“天津教案”的办理过程中,清政府的基层官员、高级官员、以慈禧为代表的朝廷,以及官场内的“洋务派”和“顽固派”都参与其间,不论他们彼此间有多少不同和矛盾,正是这种互相作用的“合力”,形成了“天津教案”的“政府处理”。“中兴名臣”曾国藩,因代表清政府对“天津教案”的处理而物议沸腾,一时间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他自己也大有“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之感,不久便撒手人寰。
这固然是他个人的无奈喟叹,其实也是清政府已丧失正确应对现实能力、进退失据、难逃覆亡命运的隐喻。“天津教案”无疑有多种研究、解读角度,其中重要的一个角度是从清政府的决策及危机处理层面来分析此案。天津教案说明:一,面对谣言,政府一定要尽快澄清事实,不能认为某些民间谣言有利于己就任其泛滥,更不能推波助澜。二,政府官员之间的利益、观点从来很少完全一致,经常互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如果其中某一派别想利用“民意”达到自己的目的,最后很可能会失控,给政府、社会、民众都带来灾难性后果。
洋教是指西方传来的基督教。从康熙晚期到鸦片战争前,清廷一直实行禁教政策。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在列强的压力下签订不平等条约,被迫同意解除教禁。传教士以船坚炮利为后盾,纷纷来华传教。很明显,这种传教的实质是对中国主权的侵犯。但为了传教的策略需要,教会在中国创办了不少以传播现代自然科学知识为主要内容的学校、医院和报刊,对现代科学知识在中国的引进和广泛传播,对中国的现代化确实又起了重要作用。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传教士深入内地乡村建堂传教,乡民与教会的冲突日益激烈,屡屡发生各种“教案”。反洋教既有文化上的冲突,更有实际利益中的冲突。这样,文化冲突与民族矛盾交织在一起,终于兴起声势浩大的反洋教运动。
据统计,从19世纪60年代起到19世纪末,全国发生大小教案八百余起,其中较大的有“天津教案”“长江暴动”及四川余栋臣起义等。其发动与参与者有地方官员、土豪乡绅、普通农民、民团会党、城市贫民、流氓无产者……人员十分复杂,规模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激烈,但基本诉求仍是“崇正避邪”“忠君卫道”。
这些教案有大有小,卷入的民众有多有少,但凡是较大的教案,往往有相当有权势的地方士绅的支持和介入,甚至有官方的支持。天津教案,就是有地方甚至朝廷官员支持,才会发展到如此规模。了解“天津教案”及清政府的应对措施,自然不能无视近代以来列强对中国的侵略,由传教活动引起的与中国官方、民间之间的利益和文化冲突这一基本背景。在这种背景下,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士大夫、官绅及一般民众与洋人教会之间的矛盾一直十分尖锐,“反洋教”一触即发。在士大夫、官绅和一般民众眼中,洋教自然是“异类”,有关其各种传闻一直不断。其实,早在列强还未侵华的明末,就有传教士使用迷药拐人,将人杀死后折割人的肢体、器官用以和药的传说。鸦片战争后,近代中国最重要的启蒙著作魏源的《海国图志》,也有关于洋教用药迷人信教、挖华人眼睛制药的不实内容。此后,这种传闻越来越多。
民族学研究表明,对“陌生者”妖魔化,甚至将其描绘、想象成为“食人者”,不说是近代之前各民族初次相遇时的共性,至少是屡见不鲜的现象。日本“开国”之初,也有此谣传。
1853年7月8日,四艘巨大的美国“黑船”突然出现在锁国已久的日本的江户湾(今东京湾)水面,停泊在浦贺港,要求日本开国,然后离去。半年后,1854年2月11日,七艘体量更大、炮火更强的美国军舰再次来到江户湾水面,落实半年前提出的开国要求。由于进行了复杂的谈判、签约,这次美国“黑船”停泊了两个多月,而且这次的停泊地点是横滨的金泽港,大大超过了对幕府来说是不可逾越的防线。时间长且距离海岸近,为日本民众近距离观察陌生的美国人,提供了史无前例的机会。
对强大的美国舰队,日本幕府不敢造次,但也不能不防,只是海军力量实在有限,不能不抽派当地老百姓的船和人,与水军一同警戒黑船。最初气氛有些紧张,但只两三天就习惯了,他们与美军相处甚洽。附近的百姓说决不能放过这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远处不少人也来亲眼看一看黑船,想亲自确认一下越传越邪乎的传闻。一些武士也非常好奇,便以“侦察”为名前来参观。这种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确非寻常娱乐活动可以相比。一时间,人们纷纷赶来参观黑船,竟然形成了小小的“黑船热”。
美国黑船停泊横滨,横滨市立大学校长、历史学家加藤祐三教授或许因此对日本开国史、横滨地方史深感兴趣,对此做了深入研究。他的《黑船异变:日本开国小史》对这一段历史与地方史、与当地百姓的关系,做了深刻探讨,找到一些当时人的回忆,披露了日本普通百姓与陌生者初次接触的许多细节。
这些日本人与美国水兵不仅不敌对,甚至相处甚洽,有时还可以从美国舰队那里得到食物,如煮鸡蛋,还有“夹着牛肉或者猪肉的煎鸡蛋”,“如果领取面包的话,就一定要再领一份像臭头油那样的东西,这让人一闻便反胃口”。后来知道,那像臭头油一样的东西叫黄油。领到“烧牛肉后,立即扔到海里”,即使是肚子非常饿,他们也不想吃这种东西。因为明治维新之前,牛在日本只作为耕作的役牛,日本人完全没有吃牛肉的习惯,所以才会这么做。明治维新之后,作为“文明”的生活方式,日本人才开始吃牛肉。今天日本的“和牛”已是世界公认的品质最优秀的良种肉牛之一,在日本被视为“国宝”,在西欧市场也价格昂贵。足见明治维新不仅是体制的变革,也是生活方式的变革。
只要美国军舰上有人向他们招手,他们就乘小船爬到军舰上吃上一顿。美国士兵热情好客,问他们吃这个吗,吃那个吗,但他们“什么也不懂,只顾点头”。有时美国士兵给他们吃饼干,有时还劝他们喝玻璃杯里“红黑色的水”。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哎哟,我们的脸色都变了。这肯定是人血。美国人不仅用它来染布匹,还把它当作饮料。想到这里,我们赶快离开了军舰。”第二天早晨,他们忍不住又去吃了一顿:“我们暗自在想,美国人给我们吃这吃那,是不是打算杀死我们这些日本人呢?”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像人血一样的东西叫葡萄酒。
如果幕府推波助澜,美国人“喝人血”“打算杀死日本人”这种想象很容易作为“事实”广为传播。但幕府早从十几年前中国的鸦片战争中就知道了欧美的船坚炮利,这次更领教了美国军舰的强大,全无以此发动、利用民情民心民意来抵抗美国的“叩关”之意,决定开国。反对幕府的维新力量打出的旗帜、口号是“尊王攘夷”,也没有利用这种妖魔化想象作为推翻幕府、实现“攘夷”的民情民心民意。倒幕成功、明治维新开始后,明治维新的“大英雄”西乡隆盛道出了其中的秘密:“尊王攘夷只不过是推翻幕府的一个借口,攘夷有助于鼓舞士气。”说白了,倒幕派也主张开国,“攘夷”只不过是倒幕的一个借口。倒幕派中的一些重要人物,如坂本龙马,起初确是真诚攘夷,但不久就认清世界大势与日本此时的险境,一变而为开国派的重要人物。幕府与倒幕派,双方你死我活,都主张开国,也就都没有利用这种民间对陌生的美国人的妖魔化想象、传言。没有官府或某种组织性推助,谣言传播的范围与作用,大多有限。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1870年中国的“天津教案”。天津教案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教案”之一,此案兴起,与官方煽动、利用谣言有直接关系。
二
简单说,天津教案是指1870年6月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Fontanier,Henri Victor)被群众殴毙,教堂被焚毁,并牵连到英国、美国和俄国的教堂、公馆、洋行多处,洋人死亡多名,情形比较特殊。起因是“民间谣言甚多,有谓用药迷拐幼孩者”,“有谓天主教挖眼剖心者”;其激化则因丰大业对天津县令刘杰开枪行凶,引起众怒。[1]1870年春夏,天津地区发生疫病,法国天主教育婴堂所收养的婴儿大量死亡,达三四十人之多。事实上,婴儿大量的死亡主要原因是育婴堂收留了许多本已奄奄一息的婴孩。这时,谣言在天津迅速流传,说是天主堂的神甫和修女经常派人用药迷拐孩子去挖眼剖心制药,等等。而天主堂坟地的死婴又因被草草浅埋,婴儿尸体有不少被野狗刨出吃了,胸腹皆烂,腑肠外露,百姓见了更是群情激愤,说这正是洋人迷拐儿童挖眼剖心的证据。各种谣言越来越多,越传越广,信之者越来越多,人们的愤怒越来越强烈。
在这种群情汹汹、情况已险如炸药桶一点即爆的情势下,本应息事宁人的清政府却火上浇油。迷拐贩卖儿童向来就有,恰在此时,抓获了两名拐童罪犯。天津知府张光藻从外地赶回天津,当晚对二犯提审,第二天便将二人处决。据天津府的告示说,二人姓名为张拴、郭拐,“张拴、郭拐用药迷拐幼童”是实,更重要的是这张告示强调:“风闻该犯多人,受人嘱托,散布四方,迷拐幼孩取脑剜眼剖心,以作配药之用。”在处决犯人的告示中写入并无实据的“风闻”,其真实意思却是想强调“风闻”的“真实情”,客观效果也正是如此。政府文件中正式写明了民间传言中的“迷拐幼孩取脑剜眼剖心,以作配药之用”,而“受人嘱托”更是不言即明地指向教会。由于官府正式肯定了原来的传言,有关传言就更多,信者也更多,民间捉拿之风陡盛。此时,天津百姓经常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教堂周围,愤怒地发表各种言论。就在这时,民众又拿获了一名叫武兰珍的迷拐犯。经天津府严审,武某供称其作案使用的迷拐药为天津法国天主教仁慈堂所供给。虽未经核实,但消息不胫而走,天津民众与士大夫确信其真,群情激昂,乡绅集会于孔庙,书院为之停课声讨,聚集在教堂外的愤怒市民达万人之多。教民与普通民众不仅口角相争,而且抛砖殴打。
喧闹惊动了离教堂不远的法国领事馆,领事丰大业乖戾暴躁地迅速带人闯入天津府衙,要求地方大员调兵镇压。遭到拒绝后,气急败坏的丰大业在返途中遇到静海知县刘杰。按中方说法,在丰大业与刘杰辩论时,刘杰的一名跟丁挡在前面不让其走,丰大业拔枪就射,打死了这名跟丁。丰大业的开枪杀人行为自然激起天津民变。愤怒的数百围观百姓当即打死了丰大业及其随从,又冲入法国教堂,打死法国神父、修女、洋商、洋职员及其妻儿等计二十人(包括几名俄国人),以及中国雇员数十人,并焚烧法国教堂、育婴堂、领事署及英美教堂数所,酿成震惊中外的大事件。
天津地方政府之所以在一开始以官府告示向民众指明教堂迷拐儿童、剜眼剖心制药,盖因朝中势力颇大的“顽固派”向来主张利用民意来抵制洋人。因在“祺祥政变”中立大功而深得慈禧信任的醇亲王奕,在1869年曾公开发表议论,主张:“设法激励乡绅,激励众民,贤者示以皇恩,愚者动以财货,焚其教堂,掳其洋货,杀其洋商,沉其货船。”如果外国使馆人员向清政府控告、请求保护,清政府应“以查办为词以缓之”,甚至可以“明告百姓,凡抢劫洋货,任其自分,官不过问”。他认为,这才是“收民心以固根本”之法。所以,这次愤怒的天津民众将焚烧教堂时,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怕事闹大,派人将教堂前的浮桥拆毁以阻人前进,但以激烈反洋教著称的提督陈国瑞却派人重搭浮桥,并立马桥头为群众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