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书是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全部著述中影响最大的一部,主要描写了明清易代之际秦淮名妓柳如是的跌宕一生。本书分为上、中、下三册,主要内容包括缘起、河东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测及附带问题、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附:河东君嘉定之游)、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本书每一章节都是陈寅恪先生探究史料、核定确切后的详细讲解,客观详实地记录了柳如是的生平及作品,以及明末清初江浙一带与柳如是相关的文化名人的事迹及作品,反映了当时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精神面貌,极具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对于之后的历史文化研究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作者介绍
陈寅恪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与吕思勉、陈垣、钱穆并称为“史学四大家”,与叶企孙、潘光旦、梅贻琦并列为清华大学百年史四大哲人。 陈寅恪长期致力于史学研究工作,研究范围甚广,在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西域各民族史、蒙古史、宗教史、古代语言学、敦煌学、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史学方法等领域均有精湛研究,对后代史学文化研究贡献卓著。 著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金明馆丛稿》《柳如是别传》等。
部分摘录:
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余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独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系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分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二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兹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韶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亿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体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一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晴》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堕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茂陵才人独焚香,鱼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阶下生青苔。梅花湿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沉沉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凭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一四·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悫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支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一四《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一六《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一九《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
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璧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七华口令着人紧。玳筵顶飞香雾腻,银烛媚客灭几次。强饮犀桃江令醉,承恩夜夜临春睡。麟带切红红欲堕(坠),鸾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发女,签重慵多吹不起。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一·〈南词·仙吕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二十五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酬和集·一》程偈庵《次牧翁再赠》诗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四·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诸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颇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著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熏习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乐府诗集·四七·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一八·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佩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带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繇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乡已失温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自翦轻罗日暮时。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酬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瀛、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前第二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一首。)云:
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征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为拈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兹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目与《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兹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别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鸾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里”,较佳。恐是“里(繁体:裏)”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眎。(寅恪案:《众香词》“眎”作“你”。疑“眎”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酬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