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本书是脑洞大师、法国短篇小说圣手马塞尔·埃梅的短篇小说全集,收录了除儿童故事之外的全部近百篇埃梅短篇小说,由著名法语翻译家李玉民老师耗费三十余年时间潜心翻译,由画家、出版人黄月绘制数十幅精美插图。 《生存卡》设定资源紧张,人类只能凭卡获得生存时长。 《征妻》的税务员交不起税,决定用妻子抵偿税款。 《最后一名》的自行车赛车手马尔丹,执着地妄想第一,却一辈子都在不停地错过比赛。 《井中影》《穿墙记》《田园曲》《图发尔案件》……近百篇埃梅经典故事,篇篇构思精巧,脑洞大开,怪诞中见真实人生,荒唐中见世态百相。
作者介绍
马塞尔·埃梅Marcel Aymé(1902—1967),法国短篇小说大师,法国当代重要的小说家与剧作家,曾与普鲁斯特、加缪、莫里哀一起,获选最受法国人喜欢的作家。其长篇小说《死者的高地》曾获勒诺陀奖,《绿色的母马》成为二战前法国的超级畅销书。埃梅作品影响最为深远的是他的短篇小说,题材独特,情节离奇,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穿墙记》一文,曾被改编为电影与歌剧。为纪念埃梅及这个广为人知的故事,著名法国演员让·马莱(Jean Marais)在巴黎蒙马特地区打造了“穿墙人”雕像,成为当地名胜。
部分摘录:
出狱的第二天,七月份的一个下午,我到指南针酒吧露露面。那家破旧的酒馆,坐落在行人熙熙攘攘的罗什舒瓦尔大街路旁。我去那里是要见一个叫梅代里克的人,外号“梅代眨眼”,嘱托我见面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在我坐牢的最后几个月也成了我的朋友。我走进酒吧,还以为只有我一个顾客,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指给我看,酒吧里端坐着三名饮客,而老板正在跟这伙人交谈。其中有个满头白发的汉子,身体又高又胖,却长着一只鼠眼,他正是梅代里克。我有意强调他那只小眼睛,是因为他是独眼,由此得来他的绰号“梅代眨眼”。尽管老板主要冲他说话,他却保持善意的沉默,让另外两个人费神回答。哑角看样子很是无足轻重。话最多的是一个矮个头儿的人,肩上压一颗假凶相的大脑袋,戴一顶扎眼的绿色帽子。另一个人身体虚弱,穿一身黑色服装,一副体弱多病的执达员的样子。
“听我说,梅代里克,”老板说道,“我告诉你一件千真万确的事儿。战争爆发之前,我以名誉担保,每星期不落,我一定去欧洲剧院或者博比诺剧院的音乐会。那些歌手,一个个我全了解,熟悉的程度不亚于我的侍者干的活儿。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安德烈·克拉沃,我就回答同意,他的歌很温柔,不过,嗓音问题……”
“万分抱歉,”假凶相截口说道,“让我来反驳你。首先,你不客观。”
“就是嘛,”老板冷笑道,“我涉世太浅,名叫杜朗多。”
“想得美,能允许讲两句吗?”
“跟你说,我叫杜朗多。”
我走近柜台时,指南针酒吧里的人正进行这样的谈话。梅代里克和善地微笑着。向他自我介绍之前,我还想听初次见到的这个人说几句话,然而,这种交谈尽可以持续很久,也很难期望他启齿。我要了一杯果汁。老板只顾着唠叨,动作机械地给我倒饮料,眼睛几乎没有离开他那几个对话者。这时,进来一个褐色肌肤的苗条姑娘,穿一条颜色不正的红裙,一双黑眼睛闪着黄铜色光芒,上了高马发膏[1]的黑发卷贴在额头上。这姑娘二十来岁,五官秀气,红褐色肌肤的脸蛋儿很美。她腰姿灵活,走起路来,臀部微微摆动,有下等妓女的劲头儿。她径直走向柜台,在要饮料之前,抬起眼睛,向老板投去不安的询问目光。老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好像在明显拒绝的情况下,不愿意看到她如此固执。他们交谈了几句,声音很低,我没有听清。那红褐色肌肤的姑娘,好几次偷眼望向梅代里克那边,她那有黄铜色闪光的黑眼睛里,点燃了恼怒的火光。
“我呢,”假凶相说道,“我是按照这样的心理分析,如果一位剧院经理,每晚演出付给一名歌手一万法郎[2],我就要说当心了,经理先生,他没那么大名头。经理就明白了。”
“对不起,”老板反驳道,“我冒昧地向你指出一个细节。我呢,跟你讲嗓音和演唱的情感,而你呢,回答我金钱。我认为你没有权利……”
“我讲的是心理分析,如果你吹毛求疵……”
他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讲车轱辘话。梅代里克始终一言不发,他那只小鼠目的视线,时而盯到我身上。那只能是一种模糊的好奇心,或者自行了解环境的习惯。那位红裙颜色不正的姑娘,离我三步远,正喝果汁,哼着小曲。看样子她满腔愤恨,随时都可能发作。梅代里克终于开口了。
“当然了,我的孩子们,当然了。”他用一种宽厚的声调说道。
这句话终止了这场争论,可是关于“梅代眨眼”自身,我没能了解到什么。不管怎样,他的缄默比他的话语更能说明问题。此人必定是个谨慎的人。我离开柜台,走向那三人。
“梅代里克先生吧?”我问道,“我给您捎来个口信。”
我说话的声调近乎机密,随即我退后一步,以表明口信同样机密。假凶相往后推推帽子,用一副怀疑的眼神打量我。那个一身黑的小矬子佯装无视我的存在。梅代里克十分痛快地站起身,先我一步走向店门。红褐色肌肤的姑娘在他经过时拉住他,凑近他耳朵低语了什么。他和气地微微一笑,闪开身子,朝身后甩了一句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首先,我也不认识他。”
那姑娘似乎并不相信,撇着嘴目送他,眼神里充满了怨恨。梅代指给我进门的第一张餐桌旁一个座位,他自己则背对着玻璃窗坐下。
“刚才我对您说捎来口信,”我说道,“这话不十分确切。我是比利时人克利斯朵夫介绍来的。”
梅代点头表示认识克利斯朵夫,让我说下去。他那只冷峻而聪慧的小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中,聚精会神地观察,一秒钟也不懈怠。我明白他不是随便给我找了个地方,而是找了个适合审视我的地方。我向他解释了我如何结识那个比利时人,他又为什么让我跟梅代联系。梅代里克听了,回答我说,他已经“金盆洗手”了,所能给我的最大帮助,就是给我出出好主意。
“战争一来,我就明白了:从前,我遭受过严重的打击,可是,在逃避战乱和被占领时期,我伤透了心,特别为我的国家难过。我在心里讲:‘梅代,你做了所有法国人该做的事,你想要享受生活,而你的国家,整个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不待言,过了五十岁,我就不再去干那种苦活儿了,我决定有尊严地活着。三年来,我再也没做任何事。黄金生意,在我看来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靠我的资产生活。我的积蓄不算很多,但是我生活简朴。”
梅代在耍弄我,他对我讲这套废话的时候,我看出他那只小独眼闪现狡狯的光芒。他又说道:
“我的报偿,就是在贝当元帅在广播里向我们讲话的时候,我扪心自道:‘梅代,你有权应声说:到。’”
“我并不后悔来见您,”我说道,“万一您听说有个圣器室管理员的职位……”
他听了我这句俏皮话,差一点儿笑了。
“玩笑归玩笑,听我说,正经的苦活儿,牲口都累的那种苦活儿,也可以给人满足感。”
“还不算怎么干也不落好的手工业。”
我说着就要起身。他抬手轻轻按我的肩膀,把我稳在座位上。
“你爱冲动,有点儿生硬,这样我很喜欢。正如我对你说过的,我什么也不是了,但还有些好朋友,一些我敬重而不赞同的人。有时候,我还对他们说教说教,给他们讲讲荣誉及与其相关的一切。要知道,他们明白,他们巴不得把事情做好。只不过是这样,他们有负担。一位爱唠叨的老妈妈,或者几个要管教的孩子,要不然,就是迷恋上爱奢华的女人,她们一心只想穿水獭皮大衣,戴钻石首饰,坐高脚凳泡酒吧。男人就是这样,不得不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我还想呢,你在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究竟干了什么?”
“钱柜的一件案子。结果判了我八个月。”
“在钱柜案件之前,你在制造什么呢?”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一定是板起了面孔。梅代等了片刻,口气温和地问我:
“你爸爸一直坐牢吗?”
同他可能预期的恰恰相反,这个问题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一起黑市交易大案被捕之前,我父亲在圣乔治街经营一家餐馆——地下酒吧,傍晚六点之后,光顾的人特别多。我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梅代,不过,对于来来往往的顾客,除了个别的,我从来就不大注意。
“他的刑期还有两年。”我回答。
“你说了我也不会相信,他就什么也没有给你留下?”
“全部查抄,冻结的银行账户、放在大贝蒂那里的现金。我呢,当时身上只有点儿零钱。”
“我乐意帮一把。其实,你在那边原先有关系,靠自己能解决。”
“我能办到。”
我冷淡地说道,甚至有点儿超过了我要表露的态度。梅代变得严肃起来。我这副样子,一定是又冰冷又封闭,已经产生了两种效果,令人厌烦和满意几乎旗鼓相当。他那审视的小眼睛摈除了讥讽的神色。我能从中看出新萌生的兴趣。
“大贝蒂,你也许要谴责她吧?”
“绝无此意。”
“首饰和毛皮大衣就不说了,你爸爸还给她留下了大笔的钱。”
梅代徒然地追问,还嘲笑他所谓的我的顾忌。我简短地向他解释,无论顾忌还是愧疚,对我都同样陌生,但我还是有点为难,要让他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情绪,而不是按照道理,更从不是按照原则调整自己的行为。他显然不悦了,以恶劣的情绪叹道:
“真是少不更事啊。对待拿走您遗产的婊子那么温文尔雅,可是与之相对的,却要去抄人家铅笔商的钱柜。就算你做得对吧。那么现在呢,你打算干什么?”
我自己还毫无明确的打算,向他解释可费了难。我希望能找到一种营生,以防止某种冷漠的倾向——对别人和自身的冷漠,在这种冷漠的深处,我清楚地感到一种流浪汉的志向。为避免放任自流,我必须持续维系一种紧张状态,而我不相信存在某种合法的职业,能向我提供这样的机遇。那时候,我身无分文,要动手偷窃之前,还想过加入恐怖主义者[3]的行列,然而,我并不关心祖国的理念,也不关心社会主义的思想。进入那群狂热分子中间,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只能抱着一个局外人的态度。他们必然会持怀疑和厌恶的态度,不乏凌辱性地冷落我。而且,我有过多种场合的经验,例如在家里,我很不像话,缺乏族群意识。无论恨还是爱,都引发不了我的冲动,我甚至感受不到一个协调世界的激情,我完全缺乏社会的沟通渠道,不消说,注定要在污秽的边缘扮演毫无好奇心的旁观者,顶多因生活的坎坷和紧急情况而屏住呼吸。我就这样,尽量用梅代能理解的方式表达,注重实用的一面,我必须从自身之外寻找冒险的斜坡。尽管我解释的话很简短,又没什么意愿说服人,梅代还是很好地理解了。
“我明白了。先生要扮演硬汉的角色。我愿如实相告,这不关我的事,在我的关系中也没有相关的人。你不妨去见见古斯塔夫,我不认识他,但是我听说过。据说他管这种事。”
接着他又描述了那个叫古斯塔夫的人,当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到小教堂大街某家咖啡馆,就可能找到他。梅代眨眼说到此处,微微一点头就算告别,然后回到酒馆里头去了。我到柜台付了果汁钱。那个红褐色肌肤的姑娘刚才付了费,在我之前走了。她在大街的人行道上等着我,操着马赛口音突然问我,是否认识梅代很久了,是否跟他一起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