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历史未能留下这个女人的名字,但在时间的针脚中,她真实而隐形地活着。
天真烂漫的裁缝姑娘在结婚前夕,和未婚夫走向一家打字机专卖店,一推开门廊,她早已确定的命运即被彻底改变:一笔巨额财产和从未谋面的父亲,都从天而降!
这只是不朽的时间摹本的第一页,随着三十年代的一页一页边渐次翻开,整个地中海沿岸都成了她的舞台,政治、谍战、阴谋、冒险也竟与她呼吸相闻……
作者介绍
玛丽亚·杜埃尼亚斯(María Dueñas)
1964年出生,英语语言学博士,曾在北美大学执教,现任穆尔西亚大学教授。
《时间的针脚》是她的第一部小说,在没有任何营销宣传的情况下,这部新人处女作凭着小说自身的魅力,受到读者热情追捧,仅在西班牙的销量就超过150万册,并已被翻译成20余种语言在全球发行。
部分摘录:
就在我和坎德拉利亚努力寻找路子,使我的作坊能走上正轨时,她的一些朋友和熟人已经开始到公寓来找我做零活了,“丫头,麻烦你给做件衬衣吧!”“在天冷下来之前给孩子们做几件大衣吧。”大部分都是贫苦的普通人,经济能力十分有限。她们总是带着孩子,带些布料零头坐着跟坎德拉利亚聊天,而我则在一边缝衣服。她们一起叹息着战争,为居住在西班牙的亲人的不幸遭遇掉眼泪,然后从袖子里拽出手帕擦干眼角。她们抱怨这动乱年代里艰难的生计,发愁要是战事进一步蔓延或者万一丈夫在前线阵亡,自己该如何养活一大堆孩子。她们一般给不了几个钱,而且常常要拖很久,有时甚至就不了了之,她们只能这样。不管怎么说,虽然顾客很少,活计也都很小很琐碎,可单是能拿起针线做衣服,就足以帮助我平复心中的悲伤。生活中密布的阴云已微微散开,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透进来一缕虽然微弱却令人振奋的阳光。
到了九月底就开始一场接一场下雨,几乎每天傍晚都有一场。有时候连续三天看不到太阳。打雷、闪电、狂风,潮湿的地面落满了树叶。我还是继续接街坊邻居的零活。这些衣服既不好看,也无品味可言。布料很粗糖,纯粹是为了满足严冬季节人体基本的御寒需要,根本不考虑是否美观。直到有一天,我刚给一个邻居的孙子做完外套,正要给门房的女儿做条褶裙时,坎德拉利亚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有了有了,丫头,我有办法了,这回全妥了。”
她刚从外面回来,穿着那件新的切尔维特山羊绒大衣,腰带捆得紧紧的,头上扎着一块头巾,脚上那双旧鞋子的鞋跟都扭曲了,沾满了泥。她脱下外套,迫不及待地给我讲她了不起的大发现。因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硕大的胸部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她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像是在一层层地剥洋葱。
‘‘刚才我去了一家发廊,我姐们儿瑞梅迪奥斯在那儿干活,因为有点儿小事要找她办。到那儿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法国鬼子烫头发……”“一个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一个法国鬼子,就是一个法国佬,一个法国阔太太。”她匆匆解释了一下,“不过这是我猜的。我开始以为她是个法国鬼子,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我木认识的德国女人。其他的德国女人我几乎都认识,领事的老婆、古恩波特、贝恩哈德,还有兰根赫姆,这个兰根不是德国人,是意大利人,这些人我都很熟,跟她们做过一些小生意。扯远了,当时在理发店里,瑞梅一边给那人做头发,一边问我身上这件衣服是哪儿买的,怎么这么合身这么好看。我当然就说是一个朋友给做的。这时候那个法国佬,哦不,我刚才跟你说了,那是个德国人,她朝我看了又看,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她的口音听起来怪怪的,不像在说话,倒像是随时要上来对着脖子咬你一口似的。她说想找个人给她做衣服,但得是个手艺高超的裁缝,了解高档时装,就是那种质地和做工都很超群的高级礼服。她刚来得土安没多久,但是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总之她就是想找人做衣服。所以我就跟她说……”
“你就让她来这儿找我?”我问。
“你说什么傻话,丫头,你疯了吧!我怎么可能让一个阔太太到我这儿来?这些人平时都是跟将军少校之类的人一起混的,她们只习惯另外一种地方,另外一种生活。你都想象不到那些德国女人是如何的挥霍无度,更想象不到她们多有钱。”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呀,谁知道我当时怎么就灵机一动,我跟她说,我知道这附近很快要开一家高级定制服装店。”
我努力咽了一下口水。
“你的意思是要我开一家这样的店?”
“当然了,亲爱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又想咽口水,但这次没有咽成,因为嗓子突然干得像粗糙的砾石。“我……我怎么可能开一家高级定制服装店,坎德拉利亚?”我有点儿被吓住了。
她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不假思索、极其干脆肯定地回答:
“跟我一起啊,孩子,当然是跟我一起!”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心评评直跳,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跳舞。晚饭
前坎德拉利亚没能跟我说更多细节,因为她刚说完要跟我一起做生意,那对老姐妹就欣喜若狂地进了餐厅,欢呼着托莱多城堡的光荣解放。很快其他住客也陆续来了。餐桌的一边欢天喜地,另一边却大为光火。哈米拉开始摆桌子,坎德拉利亚不得不去厨房安排晚餐:炖菜花和煎鸡蛋。饭菜不但很简朴,而且都是烂软的东西,免得那些食客在饭桌交锋最激烈的时候一怒之下互扔肉骨头。
晚餐的口味很重,餐桌上的火药味也很浓。吃完饭食客们陆续撤退了。女人们带着小巴格钻进老姐妹的房间,去收听每天晚上塞维利亚[8]电台盖博德亚诺鼓动人心的演说。而男人们则前往联合市场去喝今天的最后一杯咖啡,顺便跟认识的、不认识的聊一聊战事的进展。哈米拉收拾桌子,正当我准备帮她一起刷盘子的时候,坎德拉利亚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到走廊说话。她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严肃。
“你回你的房间等着我,我马上来找你。”
没过两分钟她就来了。这两分钟里,她匆匆忙忙换上了睡衣和长袍,到阳台上去看了看,确认男人们已经走远了,都快走到因特顿西亚胡同了,又去看了看那几个女人,她们已经完全被无线电波里那个造反将军吸引住了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们伟大的民族之心……”我在房间里紧张不安地等着,屁股都没在床沿上坐稳,听到她进来,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得谈谈,丫头。你,跟我,我们得严肃地谈一谈。”她坐到我身边,低声说,“我先问你,你真的准备好自己开一家服装店了?真的准备好成为得土安最棒的裁缝,做一些这里从来没有人做过的衣服?”
“我当然准备好了,坎德拉利亚,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你好好听我说,别打断我。你知道吗,自从在我姐们儿的理发店碰见那个德国女人以后,我又去别的地方打探了一下。原来最近得土安来了不少以前不住这儿的人。就像你一样,或者说
像那对行事乖张的老姐妹、小巴格和他的肥妈,还有推销生发剂的马蒂亚斯一样,都因为战争爆发不得不留在这里,像被笼子困住的老鼠,没有办法穿越海峡回到各自的家。有同样遭遇的当然不只你们这些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穷困潦倒,连肚皮都填不饱。我说的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以前他们肯定不屑于待在这里,但是现在,他们也不得不在这里安置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孩子?比如有一个很有名的女演员跟着公司一起来这里演出,结果不得不留了下来。有一些外国女人,尤其是德国人,听说她们的丈夫来这里帮着佛朗哥把军队弄到伊比利亚半岛去,也便跟着一起来了。是有一些,虽然不多。但是如果你能成功地吸引她们,这些人也够你忙活好一阵子了。要知道,她们都不是本地人,是新来的,在这里还没有固定的裁缝。另外,最重要的是她们有钱!而且作为外国人,这场战争对她们来说没什么利害关系,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尽情狂欢,不会因为在打仗就穿得破破烂烂,更不会操心谁赢谁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亲爱的?”
“我明白了,坎德拉利亚,我当然明白,可是……”
“嘘——我都说了没什么可是,你听我把话说完!你看,目前你需要的,我是说现在、马上,就这一两天,是一个带门铃的髙档门面,在那里你可以为顾客提供超一流的服务和超一流的产品。我以亡者的名义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谁的针线活儿做得像你这么好,所以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开始这项生意。不错,我知道,你一毛钱都没有,但是我坎德拉利亚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吗!”
“可是你不是也没钱吗?你总说都快没钱填饱我们这几张嘴了。”
“不错,我最近是运道不好,踩着了狗屎。这世道太烂,几乎都弄不到什么货。边境线那边到处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士兵,要是没有那些手续复杂的通行证,想去丹吉尔搞些货,简直连门儿都没有!而且就我这样的名声,谁也不会给我开通行证。想去直布罗陀就更难了,现在海路交通已经中断了,轰炸机来来回回地飞,随时准备着把那里夷为平地。不过我手里有件东西,这东西能换足够的钱让我们开一家高级服装店。这是我他娘的这辈子第一次坐在家里门儿都没出,自己找上门来的玩意儿。你过来,我给你看。”
她站起来走向堆着破烂家什的那个墙角。
“你先去走廊,看看那帮娘们儿是不是还在听收音机。”她小声地命令我。
等我确认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笼子、大筐、尿壶和脸盆什么的都挪开了,只剩下最下面那个大箱子。
“把门关好了,插上门闩,把灯打开,然后到我这儿来。”她还是尽量压低声音,但是口气不容置疑。
光秃秃的电灯泡让屋里一下子充满了昏黄微弱的光。我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好揭开了盖子,箱子底部只有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毯子。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好像掀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
“你好好看着。”
看到毯子下的东西,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几乎都停止了呼吸,快要晕死过去。一堆黑色的手枪!十支,或者十二支,甚至可能是十五支、二十支,横七竖八地躺在木头箱底,黑洞洞的枪口,像一群沉睡的杀手。
“看到了吗?”她压低声音,“好了,我关上了。把那堆破烂家什递给我,我把它们放回箱子上。然后再把灯关掉。”
坎德拉利亚的声音虽小,语调却很正常。而我,我不知道,因为刚才看到的东西让我如此震惊,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我们重新坐回床上,她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还有人以为这次暴乱是场意外,其实完全是那帮浑蛋骗人的。消息稍微灵通点儿的人早就知道要出事。他们已经酝酿好久了,做着各种造反的准备,不只是在军营里,也不只是在阿玛里约平原。据说连西班牙俱乐部的吧台里头都藏着一整个大军火库,谁知道真的假的。七月的头两个星期我这儿来了一个海关警察,据他自己说是因为还没确定到底分配到哪儿,所以暂时住在我这儿,就在这个房间。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觉得蹊跷。我看那男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海关警察,也根本就不像干这行的人。不过我也没问他,他肯定不乐意说,就像我也不希望别人过问我的生意一样。我给他收拾出房间,做了份热气腾腾的饭,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可是从七月十八号开始他再没回来过,我也再没见过他。谁知道是投奔起义了,还是从卡比拉徒步偷渡到法国保护区去了,或是被人逮住带到阿切山半夜枪毙了,我根本没得到一点消息,不过我也没兴趣知道。事实上,这个人失踪四五天以后,我接到命令说把这人的财物交给一个中尉。我没多问,只是把他柜子里那点东西收拾收拾交上去了,心里说了句‘祝您老人家早日升入天堂’,这事儿就算完了。后来哈米拉打扫房间准备给下一个客人住,当她弯腰打扫床底的时候,我听见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好像撞见恶煞的凶神一样,或者是她们穆斯林的什么魔鬼,反正就是吓得够戗。我过来一看,就在那儿,在最里面的墙角,她的笤帚碰到了一堆手枪。”
“你发现后就把它们留下了?”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那我还能怎么办?眼看世道这么乱,我还能去找那个军官自己将它们送上门去?”
“你可以把它们交给替官。”
“你是说克拉乌迪奥?你真是丢了魂了,丫头。”
这回是我大声嘘了一声,让她安静点,小声说话。
“我怎么可能把手枪交给克拉乌迪奥?你想让他把我关上一辈子?我落在他手里的把柄已经够多了!这些玩意儿在我家里,那就是我的。而且,住在这儿的那个所谓的海关警察半途跑了,还欠我半个月的房钱呢,就当这是他还的债,我完全有理由把它们留下。这些东西可值大钱了,姑娘,尤其是时局这么乱,更能卖个好价钱。这些手枪现在就是我的,我想拿它们千什么都行!”
“你想把它们卖掉?可是这太危险了!”
“他娘的咱不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吗?我当然知道危险,可我们现在需要钱,要给你开店!”
“你不会吧,坎德拉利亚,你别告诉我你冒这么大的险都是为了
我……”
“不,孩子,当然不是!”她打断我的话,“你听我说,不是我一个人去冒险,而是你和我,我们两人一块儿冒险。我负责找买家、谈价钱,然后一起开店,你来负责以后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卖掉,然后独享这笔钱,为什么要拿来给我开店呢?”
“因为这样做不是长远之计,有今天没明天。我更想找个能持续带来利润的长远生意。要是我自己把它们卖了,换来的钱也许在两三个月内可以让我衣食无忧,可是万一战争无休无止,等这点钱花完了,到时候我还不是干瞪眼?”
“可是要是被人抓到呢?”
“我会告诉克拉乌迪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这样他就会把我们俩一起捆喽。”
“关进监狱?”
“或者直接送进公墓!天知道他会把我们弄到哪儿去!”
虽然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充满嘲讽地挤了挤眼睛,但我还是一下子充满了恐惧。巴斯盖斯警长那钢铁一样的目光还像钉子般钉在我心上,那充满威胁的提醒犹在耳边别沾染任何非法勾当!别想跟我玩花样!正正经经地做事!”从他嘴里出来的全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警察局、女子监狱、盗窃、诈骗、债务、起诉、法庭。而现在,仿佛这些还不够,又加上一条:倒卖军火。
“不要找这个麻烦,坎德拉利亚,这太危险了!”我恳求道,害怕得要命。
“那我们怎么办?”她沮丧地低声反问,“我们靠空气活着?吃什么,吃狗屎?你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而我呢?我也断了生计,没地方去赚钱了。现在住在这儿的人里,只有小巴格他妈、退休教师和那个电报员还在付房钱,但也不知道他们那点钱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另外那三个丧门星,还有你,连一分钱的影子都见不到。可是我能把你们赶到大街上去吗?对他们是因为怜悯,对你呢,我可不想让克拉乌迪奥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找我麻烦。所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我可以继续给街坊邻居们做衣服,可以干更多的活,需要的话我可以熬通宵。挣的钱我们两人分……”
“那才几块钱?你以为给那些穷邻居缝几块破布能挣几个钱?往多了说能有四块钱一件?你忘了你在丹吉尔欠的债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破屋子里?”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断加重语气,令我更加惶惑不安,“你看,丫头,你这双手就是一个宝藏,连吉普赛人都偷不走,如果你不遵从上帝的旨意好好利用它们,那就是造孽!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你那个死鬼男友对你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我也知道你现在不得不待在一个你不愿意待的城市,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孩子,过去的都过去了。时光是永远不会倒流的,希拉,你得振作起来朝前走。你得学着勇敢,不怕冒险,为自己抗争。就你现在惹下的这些麻烦,还有身上背的官司和债务,没有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会找上门来给你一套房子。再说,你有过这么不幸的经历,我想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会再想依靠男人了。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希望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把生命中最好的岁月白白浪费在这破屋子里,一边缝着那些破布,一边哀叹着自己失去的东西。”
“可是手枪,坎德拉利亚,要卖手枪•”我胆怯地说。
“这是现在我们手头唯一拥有的东西了,孩子,这是我们的,而且我以亡者的名义发誓,我会尽全力把它们卖个好价钱!你以为呢?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么危险的勾当?你以为我不希望他们留下的不是手枪而是一堆瑞士手表或者一批水晶丝袜?我当然想!可现在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些武器,事实就是我们现在正在经历一场战争,也许真的有人会这些武器感兴趣!”
“可是,如果被抓住了呢?”我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问题上0“这不是又绕回来了吗?如果我被抓了,那就祈求上帝让克拉乌迪奥发发慈悲,让我们在牢里待一段时间就算了。再说,你要知道,还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那笔债务就要到期了,照目前的情况,光靠给那些穷街坊干活就是干二十年也还不清。所以,不管你多想成为清白正直的人,如果再继续固执己见,最终还是得进监狱,谁都救不了你。要么进监狱,要么进妓院,供那些从前线回来的大兵们发泄兽欲,当然了,这也是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