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身患重度抑郁症十余年的作家李兰妮,终于下决心住进了精神病院。
本书记录了作者住院治疗的过程以及对于精神病院内部的微观察,描绘了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的日常生活状态。作者身处其中,痛并感受着这个沉默而边缘的群体的忧欢苦乐,揭开的是笼罩其上的误读与偏见,还原具体鲜活的人的样貌。作者记录了精神病院内的“伤心人”;借以烛照的,则是整个社会人心。
源于自救与救人的强烈意愿,李兰妮抱病阅读、参考了中西方大量相关书籍,梳理出精神疾病发生的生理、病理、心理及社会原因,书中回顾了中国建立精神病院的百年历史,提示种种有关精神疾病治疗的曲折路径及发展理念。在这片文学很难触及的领域,本书以独特的表现力与强烈的人文关怀具备了超越文学的社会价值。
既是患者又是作家,走出精神病院的李兰妮说:身处孤独绝望的人啊,你要相信,野地里,一定会有一束爱的灵光为你而来,陪你走出无人旷野。
本书收入广州惠爱医院、北京北医六院大量珍贵历史照片。
作者介绍
李兰妮,深圳市作家协会主席,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198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3年调入深圳工作。1985年进入深圳市文艺创作室。1985-1987年就读北京鲁迅文学院;1987-1989年就读南京大学作家班。著有《傍海人家》《澳门岁月》《人在深圳》《雨中凤凰》等作品。代表作:长篇纪实文学《旷野无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我因思爱成病——狗医生周乐乐和病人李兰妮》。
部分摘录:
我真的害怕 农历年二十九。
特意选择一个冷清的日子。外地的人,该回老家过年的,走得七七八八。打算长假旅游的,也陆续出发。城里马路宽敞了许多,剩下的人,在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团圆饭忙里忙外。这日子,去精神病院看病的人不会多。广州人说话办事,讲究好意头,年尾年头要大吉大利。
的士司机借口车不能右转,我只能提前下车。站在三岔路口,茫然朝右边小马路张望,没有看见医院标志。司机不耐烦地戳指小马路,叫我往里走。“哐当”车门关闭,绝尘而去。
小马路两边各种小店窄铺。网上寻得医院地址门牌号码,足迹没到过广州市区这一端。沿路左看右看,一一数着并不规则的门牌号码。快过年了,大多数店铺已关门。铁闸紧闭,张贴白纸黑字,写着“年初十开市大吉”。
一个店铺开着门,黑底白字的横招牌,上面一行大字“×××殡葬有限公司”,蓝底白字的广告词“丧主至上,服务一流”。下面一行字体稍小,详细写着:“24小时服务热线……寿衣、花圈、仪仗、纸钱一站式服务”。店铺墙柱上贴有竖排白纸黑字“套餐服务,价格面议”。
招摇。霸气。门面是附近一般店铺的三倍。死人钱容易赚。此乃周围最吸睛、最体面的招牌。
不敢近看。怕里面的伙计误会,请我进门套餐议价。慌乱中蹿过马路,埋头疾走。眼角余光感觉刺眼,右边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走过二十米左右,偷偷往后瞟,哎呀,那就是精神病院的大门!
隔着小马路,殡葬公司几乎与精神病院门对门。此岸彼岸。换了谁,都会思绪万千。除了急性发作的精神病人。
闪光铮亮的钢铁栅栏当中排开。大门口边侧开着小门。门旁,立着两名警察。
进门。才走两步,左看,墙壁一块铭牌,×××派出所惠爱医院警务室。一辆威风凛凛的警车,停在那里震慑歹徒。右看,司法鉴定室。我有点怕。
走过两棵大榕树,转弯。眼前一亮,这医院面积好大呀。除了左边有两三幢十几层的大楼,其余一片小楼都是两三层的。看得见天上的蓝天白云,能感觉到树叶生风。小花园。几枝绚丽的簕杜鹃从低矮的花墙伸展出来。
一色的西式两层楼,还有落地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建筑风格,成片的民国建筑群保存完好。网上得知,医院北门,芳村码头,通向珠江岸边白鹅潭,江对面是白天鹅宾馆和沙面。黄金地段。
又见巡警。
不知道哪里是禁区禁地。有些慌张。反复想起微信上那个段子:怎样向精神病院医生证明你不是精神病。
门诊大楼比较新。门前两旁,一排又一排宣传栏。各科室医生、专家的头像和简介。果然,过年前夕挂号的人不算特别多。挂到特诊号的最后一个号。
特诊在三楼。这层候诊区面积不大,已经坐满。小小候诊区坐着两个武装齐备的警察。这是精神病院的常态呢,还是过年特别增加警力?想起来了,不久前看过新闻报道,有个杀人嫌疑犯住进精神病院,病情好转之后,竟逃出医院,引发全城紧急搜捕。
精神专科问诊程序,比其他专科复杂。
有无家族史?你的个人治疗史?用过哪些精神类药物?哪一年发现的?什么情况下发作的?哪一家医院作过诊断?近期吃的是哪几种药?说说怎么个难受法……光是家族史一项,少不了要问:你父亲家族有没有精神病人啊?母亲这一支脉情况了解吗?
等啊等。
几近下班时间,进了特诊室。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专家,和蔼而疲惫。正拿起桌上的茶杯喝水。
差两分钟就是下班时间。抓紧时间快说。
我一直吃赛乐特、优甲乐、阿普唑仑。每个月都照常开。今天来拿药,准备过年吃。
以后开药,你不用来我们医院。这里病人多,排队时间太长。你吃的药,三甲医院都有。
我不敢直说其实我想来住院,怕人误会这是个疯子。脑子赶快转。
专科医院能多开药吗?
半个月。
我深圳的。一个月好吗?
你……为什么到这里开药?很多人不敢来我们医院。
我也怕。真的怕。
女专家同情地微微一笑。
实地侦查有收获。小洋楼古朴,静静呈现着历史感。天阔,云飘,树绿花红。没有见到面目狰狞的病患。第一眼印象OK。
继续摸索住院门道。多挂号。多听多看多搭讪。
农历正月十五过去了。城与人回归常态。
长假后门诊病人超多。官网信息很简单。住院病区:成人一病区、二病区、三病区、四病区、五病区、六病区、七病区、八病区,儿童病区,老人病区。不知道依据什么划分病区。
网上盲搜。输入这家精神病院的院名和专家姓名。试看有无文章链接,有无网友的感谢帖或骂娘帖。
网民骂医院、黑医生的匿名帖随处皆是。真假难辨。有个别专家被赞。患者署名留言,赞语不过两三句,有具体时间地点。一位是老中医。另一位是海归博士。两人既出门诊,又是病区主管医生。
我要亲眼看看二人面相,听听是不是说人话。孤军作战,没有情报,没有后援部队。一想到要去医院挂号,会严重失眠。两粒安眠药根本不起作用。似睡非睡挨到天蒙蒙亮。饿着肚子奔向精神病院。
挂了两个号。奋勇挤向分诊台,奋勇高举起手里的挂号条。声嘶力竭喊,求护士估算一下排队时间。
中医,要排到十一点半之后。海归博士,已是下午三点半的号。
在精神病院看门诊,与肿瘤医院看门诊有所不同。肿瘤医院的病人多数虚弱,动作慢,声音小。术后复诊的病人,面露愁容、心事重重。推搡冲撞少一些。精神病院门诊厅里,场面杂乱。你躁狂我更躁狂,谁怕谁呀?一个眼神削过去——好比三少爷的剑、小李飞刀的刀。
一楼左侧尽头。候诊椅满座。走廊墙壁上,中医科的宣传栏写着,针灸疗法治疗失眠。还有一个国家级科研项目。这家医院的中医科历史长,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存在。
我杵在诊室门边。站久了,驼背,耷拉着脑袋瓜。老中医典型老广长相。眼睛炯炯有神。不苟言笑。候诊的师奶们议论,这是主任,名气很大。
听几次叫号无人应答,我犹犹豫豫往里走,恭恭敬敬递上挂号条,说:主任,我不看病,我咨询。
老中医道:你这个号靠后。出去等。
我咨询,不拿药。两分钟说完。
说。
中医科有住院病区吗?
有。
我快速说病情,说想住中医科病区。
老中医道:你不用住院。
哦不,我很想住院!中医病区治疗方便……
你的病要找西医治。中医,只能做辅助治疗。
我相信中医就想住……
病区一百多个病人。封闭的。你想清楚。
啊?哦……嗯……谢谢主任。谢谢。
本以为中医病区是精神病院最自由、最安全的地带,没想到,那里是“封闭式病区”,即重症区。
返回门诊部。二楼候诊厅很大,一时半会数不清有多少排坐椅。分诊台小屏幕显示,海归博士在3诊室。
前面排了十一个人。倚在分诊台前,我无聊地看屏幕。患者年龄二十二岁、十六岁、十九岁、三十六岁、二十岁、四十一岁、二十一岁、二十岁……只有一个上了五十岁。
精神疾病在我国疾病总负担中排名居首位。精神卫生是全球性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也是严重的社会问题。十四至三十五岁年龄段的人,死亡首因是抑郁自杀。据统计,中国的精神病人,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知道得病,百分之五的人得到过专科医治。这个数据背后是巨大的精神隐患。几代中国人的精神障碍堆积至此,集体无意识将会打上幽暗的印记。
抑郁症高危人群有警察、医生、教师、企业高管、记者……警察中,狱警排第一位。医生里抑郁排前位的,要属精神病院封闭式病区的医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