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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千个字-电子书下载

小说文学 2年前 (2022-06-30) 1526次浏览 已收录 0个评论 扫描二维码

简介

王安忆的长篇《一把刀,千个字》从清袁枚的 “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进入,以一位淮扬名厨非同寻常的成长经历为叙述线索,他生于东北的冰雪之地,记忆却从因避难而被携来上海寄居的亭子间开始。古人道,礼失求诸野,他启蒙于祖辈扬州乡厨的鲜活广博,蜕变于上海淮扬系大师的口授身传,后来在纽约法拉盛成为私人定制宴席的大厨……就如他精神世界的启蒙源自《红楼梦》《黄历》《易经》一样,不同地域间的舌尖上的美味,其实开阔出另外一番融汇了天地与自然体悟的精妙世界,而时代更迭与反复冲刷席卷下的个人命运与抉择,也呈现了多重视角与评述体系下的民间记忆。
《一把刀,千个字》先期在《收获》杂志发表,得到广泛的关注和好评,读者和评论者都被王安忆在本书中展现的人物、故事、内涵赞佩不已。思考的深沉,功力的深厚,情感的深潜,表达的精巧,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创作更上一层楼。
一把刀,故事从谁讲起? 千个字,写到哪里结束?
刀工秀气,字写深沉,在人间烟火的张力中,诘问、思辨、不断挖掘人性
“一把刀”,杀鱼斩骨,从上海到纽约,刀下无数佳肴。
“千个字”,花前月下,竹影如人,认不清,写不完。
来自中国的陈诚,靠一手厨艺在纽约法拉盛谋生。姐姐不时带美国男友来弟弟家吃饭,姐姐尖刻,弟媳爽快,二人时有言语较量。姐姐的男友知一二中文,似懂非懂之间常常插进点睛之语,令人或捧腹或惊诧。陈诚的父亲与一众朋友,闲聊中常有碰撞,带着老一辈的认真执着。
陈诚少小离家,寄人篱下,沉默内向。以往父母工作繁忙的时代,姐姐掌管家务大事,敢想敢做。父母的性格也如姐弟俩,父亲平稳持重,母亲活泼多思。一家人动静兼容,倒也和睦。
生活轨迹的改变与社会动荡相关,陈诚被送到上海和嬢嬢相依度日。孤僻的嬢嬢给了他文化的开蒙和谋生的本事,里弄的生活给了他可靠的朋友和意外的妻子。而消失的母亲,一直深刻而无形地对父亲、姐姐和他产生影响,给他们增添了许多故事,许多幸与不幸。多年以后,嬢嬢去世,陈诚回上海奔丧。睹物思人,抚今追昔,少年时的谜团不解自开,唯有感慨无法言说。

作者介绍

王安忆,当代作家。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1977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69届初中生》《纪实与虚构》《长恨歌》《桃之夭夭》《遍地枭雄》《启蒙时代》《天香》《匿名》《考工记》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剧本等数百万字的作品。
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艺术奖接触贡献奖等。2013年获颁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

部分摘录:
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历史书上的名字,都是交游。胡宗南,阎锡山,盛世才,黄维,李宗仁,甚至周恩来和毛泽东。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大多发生于上世纪中叶,鼎革之际。听起来,那时节的吾土吾国,就像炸锅似的。车站码头,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笼在人头移动,腿缝里挤着小孩子,哭不出声。街市上,大小车辆,没头苍蝇般东奔西突,轮子里夹了人力车夫的赤足,拼命地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急着离开。黄浦江的轮渡,四面扒着人,稍一松手,便落下水。火车的门窗也扒着人,关也关不上。飞机呢,一票难求,停机坪变成停车场,到底上等人,求体面,不会扒飞机。交通枢纽的景象是这样,内省和边地呢?骡马大阵,络络绎绎,翻山越岭。气象是荒凉的,同时,又是阔大的,四顾茫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福临门酒家的单间里,支一面圆台桌,围八九个人,老板娘的熟客,所以才能占住这唯一的包房——走廊尽头横隔出来,没有窗,靠排气扇通风,说话间就充斥了叶片颤动的嗡嗡声。夜里十一二点钟,厨工和跑堂都走了。老板娘锁上银箱也要走,交代给做东的先生:临走锁上门,钥匙带走,明天中午去他店里取。店就在街对面,文玩的买卖。老板娘走出店,穿过夹道,带上门,留下这一桌人,接着吃喝。酒菜凉了,末座的那一个,即起身端到后厨加热,添些搭配,换上新盘,再端上来。这晚的主宾是国内来客,官至厅局,如今退位二线,主持文化计划,来美国考察同业,寻找合作项目,携随员一名,为末座之二。
这下首的两个,年纪差不多,少一辈,又身份低,就都多听少言。斟酒倒茶手碰到一处,抬头相视而笑,渐渐就有话语往来,题目不外乎桌上的菜肴。这一餐的重点在于“苏眉”,主人自带,专请名厨烹制,就是末座上的人。名厨告诉随员,“苏眉”名声响亮,好吃不过平常鱼类。那一个就问美国哪一种鱼类上乘。这一个想了想:要吃还就是深海的鳕鱼,内湖里的都差不多。随员“哦”一声,不解道:这么广袤的土地,物产不应当丰盛富饶?名厨笑了:你以为物产从哪里来?答说:天地间生养!桌面一击:错,是人!师傅指的是人工?年轻人问。另一个年轻人就要解释,上首的贵客早已经受吸引,停下自己的说话,问两个孩子争些什么。这时候,做东的先生作了介绍,那一位陪客是今日的主厨,姓陈,名诚。听起来好像蒋介石嫡系的台湾小委员长,其实无一点渊源。以出身论,倒不是无来历,他师从鼎鼎有名的莫有财,为淮扬菜系正宗传人,也是大将军。这一番话说的,座上纷纷举杯敬酒。“大将军”自斟一个满杯,双手擎住:各位前辈随意。仰头干了,轻轻放下:淮扬菜正统应是胡松源大师傅,莫家老太爷才得真传,底下三兄弟则为隔代,硬挤进去,只算得隔代的隔代,灰孙子辈的。众人都笑起来,诧异这厨子的见识和风趣。笑过后,那主宾正色道:请教小师傅,湘、皖、粤、鲁、川、扬、苏锡常,等等,哪一系为上?小师傅笑答:请教不敢当,斗胆说句大话,无论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顶级,就无大差别!听者一错愕,然后四下叫起好来,不知真赞成假赞成,真懂假懂。贵客说:小师傅一定都尝过最好的了!小师傅笑着摇头。上边客紧着追问:修行人得不到真经,谁还有这缘分!喝了急酒,又赶到话头,小师傅脸上泛起红光,兴奋得很:这里却有个故事!人们都鼓掌,让他快说。
也是听我师傅说的——莫有财吗?有人发出声来。小师傅不回答,径直往下说:上世纪开初,沪上五湖四海,达官贵人,相交汇集,诸位前辈比我知道;茶楼饭肆,灯红酒绿,一轮方罢,下一轮又开头,俗话叫“翻台子”;饕餮大餐,剩的比吃的多,如何处理?打包!但不像今天,各自带回家去。那时的人好面子,觉得寒酸相,所以是打给包饭作,挣些余钱;包饭作的主顾又是谁?摆香烟摊的小贩、老虎灶送水工、码头上的苦力、黄包车夫——外地的暴发户到上海,搭一部黄包车,问哪里的菜式好,打得下保票,不会错!众人听得入神,说话人转过身,专对了末座的同辈青年:好东西是吃出来的!先前的讨论此时有了结果。座上客却还迷糊着,渐渐醒过来:小师傅的意思,今天人的品味抵不过昔日一介车夫?小师傅拱起手:得罪,得罪!贵宾嗖地起身:谁说又不是呢?古人道,礼失求诸野,如今,连“野”都沦落了。喝净残杯,散了。国内来的有自备车,企业或者政界都有办事处,专事送往迎来。其余的或开车或乘七号线,最后的人锁门,过去对面的店铺宿夜。只淮扬师傅一人,沿缅街步行向西而去。
陈诚并非真名实姓,这地方的人,叫什么的都有。诨号,比如阿三阿四;洋名,托尼詹姆斯;或者借用,也不知道何方人氏,只要和证件登记同样,证件的来路就更复杂了。陈诚,六〇年代初生人,籍贯江苏淮安。在中文没错,换作英语却差得远了,“籍贯”这一栏叫作“Birth Place”,出生地。可是,谁会去追究呢?外国眼睛里,中国人,甚至亚洲人,总之,黄种人,都是一张脸。反过来,中国眼睛看去,白种人也是一张脸,无论犹太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正宗英格兰人,唯有自己族类,方才辨得出异同。七号线终点站,上到地面,耳朵里“嗡”一声,爆炸开各种音腔,上下窜行:江浙、闽广、两湖、山陕、京津、云贵川、辽吉黑、晋冀豫,再裂变出浙东浙西、苏南苏北、关里关外、川前川后,最终融为一体,分不出你我他,真是个热腾腾的汉语小世界。
尘埃落定,都听得见霜降的萧萧声。夜空充盈着小晶体,肉眼不可见,只觉得有一层薄亮。两边的店铺都关闭生意,暗了门窗。流浪猫狗回去寄宿的巢,垃圾藏匿在暗影。街面光洁极了,路灯起着氤氲,仿佛睡眠中的梦,他就是梦中人。
走过七号线站口,子夜最末一班地铁轰隆隆出发,法拉盛战栗着,下一班就是次日的凌晨。霜下得密了,一层一层,脚底变得绵软有弹性。这是一日里温度最低的时间,到摄氏零度以下。但他周身发热,方才喝下的酒在起效,还有席上的说话,更主要的,是静夜里的独步。白昼喧嚷的语音沉寂了,以能量守恒的原则,转换形态。那街灯下的浮云,就是;地面和墙面起绒的冻露,也是;错综交结的电缆绳,布在天幕上的图案;鳞次栉比的天际线,寒鸦扑打翅膀。一二个人影,迎面过来,到跟前又闪开,无声中的有声,遍地生烟。酒意退去,头脑逐渐清明,仿佛无限宽广,可容纳天地。他身心轻快,匀速走在弧度上,一步一步向后推,推,推不到尽头。这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巨大的自转和周转,脚下就是地平线。封闭的球体忽破开小口子,一副挑子从他胸前横过,两座易拉罐的山丘。看不见担挑子的人,山丘兀自移动,消失于黑暗的闭合里。氤氲消散,晶体熄灭反光,天色比方才更暗。恰是此刻,他知道,晨曦将起。
走入横街,经过一片空地,来到十字相交的路口。火车从头顶驶来,头班七号线始发运行,明亮的小窗格子穿过几十米高处。窗格子里的人,往下看他们的街区,玩意儿似的!人是豆大一点,车是甲壳虫,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方才经过的空地,很快,又会拔出一幢、几幢、十几、几十,连起来,夹成街道。一条街道生一条街道,一个街口生一个街口,纵横贯通,就有新的面孔出入。新面孔变成旧面孔,然后变成新面孔,再是新换旧。这个循环自有周期,但没有谁去计算概率。七号轨交线往下看,球面弧度上,丁点大的小世界,就这么星移斗转,日生一日。
他掏出钥匙,开楼底的门,迈进前厅。声控灯亮了,照在两步见方的地砖上,一朵盛开的木槿,裂开一条细纹,看上去像花的茎。房子有些老了,但呵护得好,并不显旧。木制楼梯吱吱响着,他拿住劲,提着脚,生怕惊了邻居。这座三幢三层的连体住宅,最初是一名犹太人的产业。原先,这里的居民以犹太人为多,后来,渐次被中国人取代。建筑的式样呢,也从欧陆风格渐变成中国内地现代款,整体的简易中突兀出一种繁缛,比如镀金的塔形尖顶,四角飞檐,彩色马赛克墙面。由于取地的零碎,缺乏整体性规划,就东一处,西一处,凌乱得很,也因此积蓄了一股子烘热的烟火气。
向上盘旋,声控灯灭了,楼道的窗户却透进淡青的曙色,映着公寓门上的花体字。又摸黑两周,到了顶层,门里一片寂静。脱了外衣和鞋,蹑足走过玄关,直接在厅里沙发上躺下,枕着靠垫,拉开一条毛毯。远远的,又一列火车从七号线驶去,那一方一方的亮格子,仿佛印在眼皮上,明暗交替之下,他睡着了。
陈诚是名厨,但人们都知道,纽约华埠的餐馆不以技艺决胜负,相反,资质越高越难找工,因为薪金高。而华人的生意竞争向以价格战为模式,成本的核算就很关键,结果是中国餐的地位一应下滑。好莱坞枪战片,蹲守的警察手捧倒梯形的打包纸盒,操一次性筷子,挖出炒饭或者炒米粉,送进嘴里,都能嗅得到酸甜酱和葱姜的气味。为日常计,陈诚必得谋一份全职,做北美化的中国菜。但更主要的收入,又真正有上厨的乐趣的,是私人订制。家宴,聚会,公司招待,某餐馆为特殊客人设席。这样的单子虽不是时常有,但断断续续,时不时会来一单。法拉盛的新草莽,其实是个劫后残留。追溯到共和开初,民国政府定都金陵,守北望南,家乡菜打底,发扬光大,养成一脉食风。经改朝换代,时间流淌,再添上感时伤怀,离愁别绪,天地人所至,淮扬一系格外受青睐。他是有悟性的人,为旧人物办菜,就将那些改良的花哨全摒除,突出本色。干丝,熏鱼,糖醋小排,红烧甩水,油焖笋,腌笃鲜……有几样食材是他自备,从朋友的农场采购。
朋友是川沙人,农场起名注册“上海”,就可见出志向,要将长江三角洲的种植移到新大陆。美国这地方,遍地都是未开发,水土肥极了,种什么长什么收什么。青菜、黄芽菜、鸡毛菜、塌棵菜,形状完美,色泽鲜艳,可供美术家入画,基因却已经变异。江南的青菜,入冬后第一场霜打,进口即有甜糯。这里的,所谓“上海青”,脆生生,响当当,有些像芹菜,但芹菜的药味却又没有了。塌棵菜的生长称得上奇迹,按浦东菜农说法,唯有沪上八县界内,菜棵才是平铺着,一层叠一层,一旦离了原乡,便朝天拔起,脱离族类。“上海农场”里的塌棵菜并不信这个,紧巴着地皮。然而形同神不同,那一种极淡的殷苦,配上冬笋,再又回甘,无论过程还是结果,全然消失殆尽。这就要说到笋了,农场里栽一片竹子,雨后拱出尖子,剜出来,纤维纹理确是一株笋,可炖煮煎炒,横竖不出笋味!这土地还没有驯化呢,一股子蛮力气,就是缺心智!空运来的菌种,落地便归回原始,培出来的菇类一律是“mushroom”;豆腐还是叫“tofu”,吃起来却不像豆腐!陈诚和朋友真正折服水土这一回事了。好在,去乡久了,舌头的记忆难免含混,加上刀工、火候、作料、烹制,也瞒得过去。唯有一件物事,让陈诚苦恼了,那就是“软兜”。
大概只淮扬地方,将鳝鱼叫成“软兜”。扬帮菜没了它,简直不成系。反过来,没有扬帮厨子,它也上不了台面,终其一生在河塘野游。那清波涟漪,养育无数野物,野荸荠、野茭白、鸡头米——挑夫哼哧哼哧担上岸,水淋淋沉甸甸,一挂挂坷垃头,洗去泥,敲开壳,里面藏着晶亮一粒珠子——就这样,从原始阶段进入人类社会。他一直在寻找“软兜”。美国有那么多湿地,望不到边,飞着白鹭,照道理应该也有这种水生鳃科软体动物,可就是没有呢!细细想来,最终得出结论。从小处说,北美没有水田,旱地为主,也许,可能,很可能,鳝,即软兜,是和水稻共生;大处来看,新大陆的地场实在太敞朗,鳝却是阴郁的物种,生存于沟渠、石缝、泥洞,它那小细骨子,实质硬得很,针似的,在幽微中穿行。人类肉眼看不见,食物链上最低级的族群,就可供它存活。
前些时候,曼哈顿开出一家上海本帮菜馆,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菜单上赫赫然列着一道“清炒鳝糊”。消息传来,他有一时的震惊。静下来想,这食材无非来自两种渠道,空运和养殖。效果如何呢?找个闲日子,邀上开农场的川沙朋友,去到曼哈顿,按图索骥,品尝清炒鳝糊。
餐馆坐落在哈德逊河东岸,极昂的地价,原先是个法国餐馆,名声也不错,却收篷了,转手给这一家。转过街角,老远看见几个系围裙戴高帽的男人,依在红砖墙底下吸烟。其中有两张洋面孔,就有些戏剧感,仿佛演出开幕前的候场。新开张的餐馆,一改传统的圆桌面、红灯笼、龙凤雕饰、赵公元帅、招财进宝猫,代之以简约的现代主义。几何空间,黑白色调,角和边都是锐利的直线。壁上镶嵌着旗袍的图案、月份牌、老唱盘、香烟广告、默片女明星的照片,留声机里送出白光、周璇的轻吟漫唱,显然是为体现“上海本帮”的生活气息,却更隔离了,因为太符号化了。总之,与其说吃饭的场所,更像艺术画廊,走在里面真有些胆寒。引座的服务生带他俩到预定的桌子,落地的玻璃窗外正是河岸,跑步者奋力交替脚步,终于出了画面,再进来新的。管状的吊灯直垂下来,人脸一半明里,一半暗里,很有一些暧昧。两人相对苦笑,心里明白:高端路线的策略是,越不像中国餐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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