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杰夫·戴尔在本书中对旅行、无意识,以及我们从外部审视自身时所发出的疑问进行了书写。他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奇妙的冒险与朝圣之旅。从法属波利尼西亚到挪威最北部,他的足迹遍布全球。在他的整个探险过程中——与北京故宫一位实际上并不是导游的“导游”,与美国新墨西哥州的一位朋友,与在白沙监狱附近搭便车的陌生人,与在洛杉矶的美国爵士乐手唐·切利(或者仅仅是一张他的照片),作者继续着对世界未尽的探索——他究竟在寻找什么?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杰夫·戴尔试图弄清楚,某个特定的地域与景观究竟代表了什么,它们想要告诉世人什么,我们又从中得到了什么……
作者介绍
【杰夫·戴尔Geoff Dyer】
1958年出生于英国切尔滕纳姆, 被《每日电讯报》称为“很可能是当今最好的英国作家”。他的写作风格极其独特,涉及音乐、摄影、电影等多个领域,并将小说、游记、传记、评论、回忆录等体裁融为一体,形成了奇异而迷人的“杰夫·戴尔文体”。其主要作品包括小说《寻找马洛里》、《杰夫在威尼斯,死亡在瓦拉纳西》,跨文体作品《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获毛姆文学奖)、《一怒之下:与D.H.劳伦斯搏斗》(入围美国国家图书批评奖)、《懒人瑜伽》(获W.H.史密斯最佳旅行书籍奖)、《此刻》(获国际摄影中心摄影写作奖)等。2005年入选英国皇家文学学会,2006年获得由美国艺术文学院颁发的E.M.福斯特奖。他的作品已被翻译成24种语言。
部分摘录:
故宫 我在中国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去故宫的那天早上,一觉醒来,感觉自己累得要散架。这次中国之行,没有一天不是这样。先是在上海,时差一时没倒过来,又因为到了中国,人太兴奋,然后随着晚上的活动越拖越晚,酒喝得越来越凶,早上的行程也安排得越来越早,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睡觉,最后,到北京后,以上所有的因素都凑在了一起,造成了所谓的因时差引发的失眠,这真是要了命。
没时间吃早饭了,一直都没时间吃早饭。敏还在前台等着,她总是提前到,从来不会累,永远都带着笑容,开开心心的样子,但当她问我睡得好不好时,却有一丝不胜其烦的情绪藏在那笑容下面。
“很好。”我回答。这是在你睡得不好的时候最容易做的事:就说些最不让你费力、最不需要解释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知怎的就是无法熟到拥抱的程度,我们只是握了握手,就走出了酒店。外面已经热得沸腾,这还只是早上八点。司机穿着白色的衬衣,梳着光溜溜的大背头,正站在车边抽着烟。我想不起他的名字来,实际上,让我纳闷的不是名字,而是这张脸,司机的名字是峰,这我是知道的,但他不是峰,肯定不是,所以昨天我还会说:“你好!峰。”而今天就只是打招呼说“嗨”。我心里很明白,如果这人就是峰,他可能会因为我这样把他降级为无名氏而感到不爽。所以他才没有笑吗?不,不,他不可能是峰……这就是身体太累会导致的后果,你记不得应该记得的事,比如人的脸,然后脑子里一刻不消停,担心这担心那的,直到耗尽了精神,把自己弄得更加疲乏。
我钻进车里坐好,车子开始向故宫驶去,这是一段可怕的旅程。北京是一个很“恐怖”的城市,兼具纽约的紧张和洛杉矶的广袤,这里的居民是有两千万吗?全英国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一个城市里,这城市感觉差不多有半个英格兰那么大。我们堵在一个八车道上,几乎动不了。我无所谓,刚好可以趁机眯一会儿,补上我今天的第一个小觉。敏已经警告过,接下来会是“相当累的一天”。
我睡得正酣,车子加速驶进了一个空位,减慢速度又来了个急转弯,一下子就把我给颠醒了。这一觉睡了二十分钟,白天在行驶的车里就是比夜里在酒店的豪华床上容易入睡,像这样打个盹,眯上二十分钟,能让人精神百倍,但这效果也只能持续大概二十分钟。敏还是和往常一样,正捧着她两个手机中的其中一个,忙着梳理不断变化的日程。她说她安排了一个导游带我们逛故宫,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我是很容易这样的,但没有什么能像“导游”这个词让我的心跌得那么快、那么深,很多其他的字眼会拖着它像一块缓缓下沉的石头,比如“必须”和“听”,正如这句话,“必须听导游来告诉我关于故宫的事”,而这些信息我完全可以回家后自己在书上找到,这么一来,到时候自己翻书去找的兴趣怕是要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来到了故宫的入口处。昨天晚上我还曾路过这里,当时我在另一辆车上,刚享用完一顿以二十道豆腐菜为特色的晚餐,正在中国的月光下赶往酒吧,从那个酒吧能看见月光笼罩下的故宫的屋顶。那顿晚餐的亮点是用豆腐做的代肋排,吃起来完全符合肉食爱好者对肋排的印象,还不用怕吃到的是肉——豆腐肉里插的那根亮晶晶的骨头是用莲藕做的。之前,关于中国,我一直担心三件事:污染、抽烟(污染的一种)和食物。我来了之后,空气一直很好,我也很少碰到有人抽烟,而食物——这豆腐——就像是开拓了模拟仿真的新领域。
我刚从车里钻出来,就被热浪迎头一棒,这还不到九点啊。在急着跑去买门票之前,敏说导游要晚点到,那我们就在里面和她碰头吧。“好啊。”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暗暗希望导游无法在这涌进大门的大波人流中找到我们。这人山人海的架势,就好像这是一年中紫禁城的大门唯一不禁止通行的一天。敏拿着门票回来后,我们随着人流鱼贯而入,来到了一个无比壮观的庭院,虽然门票才刚开售没多久,但这里已经是一派热闹的景象。这第一眼看到的画面精彩绝伦:红色的墙和垂拱着的金色屋顶。那屋顶映衬着清澈如洗的碧空,仿佛是悬在上方的这片汪洋里的一艘艘船。接着,我们来到下一个庭院,还是有很多人,但是故宫有切尔滕纳姆那么大,有足够的地方容纳所有的人。天哪!还真的是无穷无尽啊!每一处都看起来和别处没什么差别:足球场那么大的庭院、回廊、倾斜的屋顶、屋顶下的房间。导游肯定会告诉你这些地方其实是不一样的,每一处都与众不同,都有其特殊而又烦琐的功能,所以就更应该在这完全懵懂的状态下好好欣赏眼前的风景,不必费神装作在听,任由导游一路把你不想要的知识和信息灌输到你的头脑中,硬生生把这趟经历给毁掉。
敏和这位导游的联系变得频繁起来,然后突然间就在冲她招手了。啊,是那个人。她也在招手回应。她的头发柔美漆黑,一直垂到肩头。她的肤色比故宫里的很多游客都要深,那些人太苍白了,一个个在亮闪闪的粉色阳伞下躲避着烈日。她笑得很灿烂,穿了条长裙,浅绿色的,无袖。她朝敏走过来,摘下墨镜,给了敏一个拥抱,一只手拿着墨镜搭在敏的后背。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圆圆的,只是微微向眼角抻开。她自信的样子,我很喜欢(这让我也自信起来,尽管同时也让我后悔不该穿了短裤来);她站在那里的样子,我也很喜欢。她穿着一双低跟凉鞋,脚指甲涂成了深蓝色。她叫丽。我们握了握手,她伸过来一条裸露的手臂,然后,她的眼睛又藏到了墨镜后面。从她招手开始的三十秒时间已经足以颠覆我之前对导游的所有成见。找导游这主意真是太棒了!还有什么能好过听人大段大段、详尽地讲解这里的历史呢?不了解相关的知识,只是稀里糊涂地逛一圈,想用心关注也不知道看点在哪里,等于啥也没看。
我们三个从热烘烘的背阴处走进了庭院里那片滚烫的阳光下,是庭院还是该叫别的什么,丽并没有说明。我看着她一道光似的闪进了那片阳光里。接着,我们继续逛,仔细打量了几间看起来灰扑扑的房间内部,里面没啥东西,除了几张已经残破凹塌、完全没有了精气神的老床老椅。并不是说这有什么要紧的:房间内部与红墙金瓦的建筑外观相比,完全是一种无关的存在。宏伟的建筑外部已经达到了一种无法想象的程度,而到底规模有多大,丽好整以暇,似乎并不急着透露。她看起来好像不太情愿开始她的演讲,于是我就问了几个问题,想要催她尽快进入角色,通常,我挺怕别人来回答这种问题的。
“很抱歉,我对故宫真的不了解。”她说。
“我以为你是导游。”
“不是的,我只是敏的朋友,她叫我来的。”
像这样的早上或许证明,你真的只有在彻底发疯的情况下才会去自杀,想自杀,好啊,但千万别真的去做,生活会在顷刻之间就往好的方向发展,出现一百八十度的逆转。这次,运气本来就不错,然后变得更好了,而当丽说“如果你希望我做导游,我可以试试”时,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对,来吧,试试看。”
“好,让我想想。从前,皇帝的女人都住在这里,她们不能离开,只能在这里走动,这日子一定很无聊,只是每个人都在算计,一直在算计,不一定是想除掉皇帝或者他身边的其他女人,部分原因可能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这样日子就会过得妙趣横生。”
“你英语很棒啊!妙趣横生。”
“谢谢!”
“你在哪里学的?”
“在北京这儿,然后又去伦敦,我在卡姆登住过,那地方……”尽管英语很好,她还是停顿了一下,想要找一个不那么平淡的词来表示“很好”。“嗯,那地方很糟糕,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哈,她原来是在担心会冒犯到我。
“还有什么?我不是指卡姆登,那地方本来就糟糕得出名。关于这个地方的事——皇帝的女人和皇帝——还有些什么?”
“这些女人唯一想要的就是皇帝的爱。”她说得那么坚定,仿佛不只是在讲述她们的故事,倒更像是在为她们请愿。
“那他想要什么?”
“更多的女人,”她回答,“同时摆脱原来的这些女人。”丽结婚了吗?我瞥了一眼她细长的手指,没有戒指,看着她的手和脚,感觉她的手指和脚趾的裸露程度不及两者之间的其他任何一个部位。
敏一直都很照顾我,怕我不舒服,这会儿又跑去买水了,回来的时候,她手里的几瓶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我们退到背阴处,一边继续逛,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水。我看着丽:她的手、瓶子、水、她的嘴唇。我们在一截矮墙上坐了下来,看着庭院里萎靡不振的绿草和久经磨砺的鹅卵石。
丽说:“在我们的左边,你可以欣赏到养心殿的景致。”我们在荫蔽处看着阳光下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养心殿”。
我说:“你太谦虚了,这地方你其实挺了解的,这么多奇闻秘事,外国游客自己是发现不了的。”我非常喜欢养心殿,听起来比坐在博德利图书馆,从书架上挑些枯燥乏味的书来看要轻松得多,但也许这里要求更高,也更能启迪智慧。也许,从某种隐隐约约中国化的观点来看,“养心殿”本身只是个符号,它为我们揭示了通往养心境界的途径。我很满意这个想法,我能这么想,意味着我已经在培养我的心性官能,这些官能越来越集中,几乎完全聚焦到了丽身上。意识到了这点,想到这样会显得非常不礼貌,我硬生生地把目光从丽身上移开,转头和敏聊了起来,直到她得接起电话调整下午的计划。
我们三个人朝着指示牌所指示的方向走,来到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看起来和别处的空房间没什么两样,但这里面的空与那些不养心的地方的空,一定存在着质的差别。
我们在太阳底下一次只能坚持五分钟,简直是在承受着炙烤,天空是火烧火燎的蓝。一个月前,在阴云密布的夜里十点,我穿行在伦敦街头,当时有人告诉我,北京的正午就是这个样子:污染严重得跟黑夜差不多。我当时还在咳嗽,这似乎也成了我对北京的预先体验;总之,一旦去了,就逃不过严重的咽喉感染或者肺部感染。我把我听到的话告诉了丽:污染严重到你用肉眼就看得到它从天上落下来。
“几年前,我们这里的空气污染破了纪录,不仅破了纪录,测量的机器也‘破’了,污染太严重了,以致测量——你们怎么说的?”
“测量仪?”
“对,测量仪都测不出来。”
“超出仪表刻度范围了。”
“糟糕透了……”
丽掏出手机,她手机上有个显示空气质量的应用程序,相对来说,今天的空气犹如在山间那般清新。在这里,我遇到的每个外国人都有这种空气质量的应用程序,但数据来源都是美国领事馆,他们测出来的数据总是比中国的要高一倍。然而,对于此刻来说,这都无关紧要,此刻,我们呼吸着这干净得出奇、但也热得要命的空气,走在故宫里。他们宣称这地方是世界奇观之一,这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如果它真的是世界奇观,我也只想得起另外两处: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和金字塔。且慢,如今世上还有这座“空中花园”吗?况且它可能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吧?(所谓“从来”,是以我的有生之年为尺度、唯我意义上的“从来”。)也许,“空中花园”本来就是被消逝的时空抛在身后的一则传奇,如此而已。现在看来,七大奇观的概念有一种挽歌式的悲情,它们的确很了不起,但如今,一个人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大抵要了却上百个心愿,七大奇观树立的标杆恐怕排不上号了。而不论是在赞比西河上蹦极,还是在帕岸岛的满月派对上服下致幻蘑菇让自己彻底疯癫一次,我都还没尝试过,这两件事也绝对不是我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要了却的心愿。
我们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半路又经过一个广场,就在角落处歇了下来。丽在喝水,她抬手把瓶子送到嘴边时,我看得见她的腋窝,很光洁,没有出汗。她的嘴角有一块很小的疤,只有当她在阳光下,那一侧的脸迎着太阳的时候,才能清楚地看到那道疤。敏提议给我俩——我和丽一起——拍一张照片。我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但不敢碰到她裸露的肌肤,后来发现这照片算是被我的手给毁了——攥着拳头,就像个土豆。
“你看上去好帅啊!”敏瞟了一眼相机背面的影像,又按了一下快门。她总是说一些这样的话,她出版社的同事也这样,居然还不在少数。事实上,听到这些好话,我肯定不会不高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这可能还是真话。那位告诫我北京有污染问题的朋友还提醒我——其实是在鼓励我——中国女人觉得中年白人男性特别有魅力。这是真的吗?还是西方男人招架不住黄热病[1]的魔力,反过来把这种心态投射到了中国女性身上?不管怎样,敏与她的同事不断散发出来的魅力,加上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年轻,使得我也表现得像个有魅力的年轻人。我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这种新形象,以至于有一次走在上海的南京路上,一个迎面而来的西方中年人毫不掩饰地冲我摆出一副轻蔑的表情,我就这样很不屑地怒视着他。那天的玻璃窗擦得锃亮,可怕的真相在下一秒就浮现出来,我几乎是真的一头撞上了自己的影像:和其他面部潮红的中年人一样的那个自己。而现在,被敏这么一夸,还和丽一起合了影,那可怕的印象已经被我淡忘,也许是记错了吧。敏就是有无止境的本事让我自信起来,让我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好起来。她说我太性感了(天太热了),她得去和司机安排一下行程,她会在半小时后和我们在外面碰头。
“真的吗?你确定?”我问她。我很庆幸自己戴了墨镜,万一激动的样子摆在脸上,我黝黑粗犷的脸上,也好遮一遮。敏说她确定,她会在二十分钟后与我们会合。她开始循着原路往回走,一路躲着太阳。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和丽连同差不多一百万个游客留在故宫里继续逛。如果我能牵她的手,一起手牵手在这故宫里闲逛,会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但这也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接下来的时间能这样闲逛着就好了,就像亚当和夏娃在古代东方人头攒动的伊甸园里漫步,直到走进这片偏僻的背阴处,发现了这个地方,然后找了一处隐蔽的位置坐下来,避开妻子们和游客们窥探的目光,这远够不上偷情,但却正中其意。她从发烫的水瓶里喝着水,直到里头一滴不剩。这里反复出现的这个词——“直到”——在我的脑海里弹来弹去地回响着,直到是时候离开去和敏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