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诺贝尔风向标”2018年北欧理事会文学大奖得主
冰岛版《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人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变成自己七岁时梦想成为的那种英雄
我叫乔纳斯,即将四十九岁,妻子离开了我,妈妈的记忆消退到经常认不出我,我有一个女儿,确切地说,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我怀抱过刚出生的黏糊糊的婴儿,在12月去树林里砍过圣诞树,手把手教过孩子骑自行车,在或长或短的深夜里跟现实搏斗。我无比清楚人生有哭有笑,有爱有恨,每个人都有写诗的天赋,而且人们都深知自己终有一死。
我买了一张单程机票,来到一个远方国度的寂静旅馆,准备自杀,可我单薄的行李以及随身携带的工具箱却意外引起了旅馆主人和客人们的兴趣……
作者介绍
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
小说家、戏剧家、诗人。1958年生于冰岛雷克雅未克,处女作于1998年出版,其后的20年间,她的作品被翻译为20多种语言,数次斩获或提名于国际文学大奖,包括费米娜文学奖、法国书页文学奖(法国771家书店评选,评选标准要求五个月以上居于畅销榜)、魁北克书商文学奖、DV文化文学奖等。
《寂静旅馆》是她的代表作,2016年出版后获得冰岛书商最佳文学奖,并在2018年获得有“诺奖风向标”之称的北欧理事会文学大奖。小说改编电影即将上映。
部分摘录:
公园草地上的长椅沐浴在冬日的寒阳中,老人们裹着羊毛毯,佝偻着坐在那里,附近是两两结对的鹅群。只有一只鹅除外,它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鹅群之外,即使看到我径直从它面前走过,它也只是向后曲着一只翅膀,明显是受了伤。这只受伤的鹅在失去同伴的同时也失去了繁育后代的可能。这是神给予我的话语,但我并不信仰他。
妈妈躺在摇椅里,她的脚没有落到地上,拖鞋太大了,随着她骨瘦如柴的小腿一晃一晃。她变得干瘪,就要皱缩得一无所有;她的肉体仿佛已经不再存在,轻得像一根羽毛,由那塑料般的骨骼和零星的肌肉支撑着。看着妈妈,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整个冬天都暴尸在荒野中的死鸟,空荡荡的骨架,在风吹雨打之后,最终化作一抔生着爪子的尘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骨瘦如柴、个头还不及我肩膀高的小妇人,曾拥有怎样一副女性的身体。我认得那条她会在特殊场合穿的裙子,裙子的腰部已经变得松弛,对她来说整条裙子都太大了——她的衣物属于曾经的生活,属于另一个时代。
我不想像妈妈这样终此一生。
空气里飘着一股气味。我从肉丸和卷心菜冒出的热气中穿过,餐车在走廊里行进,上面有个装甘蓝沙拉的盆子,还有只剩一半的大黄(1)酱。餐具叮当作响,工作人员的声音忽高忽低,他们一会儿试图压低嗓音,一会儿又为了让老人听清楚而不得不抬高嗓门。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放置其他家具,但有一架风琴靠在墙边。作为一名曾经的数学老师、风琴手,她被允许把这架风琴留在身边,尽管她再也不会去演奏它了。
床边有张书柜,从那上面可以一窥我母亲的兴趣所在:世界大战,尤其是“二战”。书架上相邻摆着拿破仑·波拿巴和匈奴王阿提拉的故事;关于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书则被挤在两卷本皮革封面大部头之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
我的来访就像刻在墙上的日常仪式,她问我的第一件事是我有没有洗手。
“你洗手了吗?”
“洗了。”
“如果只是随便冲一下是不够的,你得把手在水龙头下搓洗三十秒。”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还在襁褓之中。
我身高一米八五,最后一次爬上体重秤——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体重是八十四公斤。她自己可曾想过,眼前这个大块头男人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待过?我是在什么地方被孕育的?很可能是在那张老旧的双人床上,那是一整套桃花心木床具,带一个床头柜。那也是公寓里最大的家具,宛若一艘庞大的船。
一个女服务生端走餐盘。妈妈似乎对餐后甜点提不起食欲,只用了一些奶油李子布丁。
“这是约纳斯·埃贝内瑟尔,我儿子。”我听见妈妈说道。
“是的,我想你昨天已经跟大家介绍过了,妈妈……”
那女孩什么都没想起来,前一天她并不在这儿。
“约纳斯的意思是‘白鸽’,埃贝内瑟尔指的是‘有用的人’,是我选的名字。”妈妈继续说道。我心里想,没准我该去特里格威的文身工作室,让他在睡莲边上再文一只白鸽,然后就有两只白鸽——我和那只鸟儿,身上都有灰灰的毛发。
我希望那女孩能在妈妈再一次讲起我出生时的事情之前消失。但她没有离开,因为她把餐盘放下了,开始整理起餐巾来。
“生你要比生你哥哥难得多,”这是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因为你的头太大了,就好像你的前额上长了两个角,额头上凸起来两块,”她解释道,“像个小牛犊。”
那女孩看着我,我知道她正在对比我和母亲的长相。
我朝她露出笑容。
她也笑了。
“你们身上的气味也不一样,你和你哥哥闻起来不一样,”妈妈坐在扶手椅里,继续说,“你身上有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又冷又湿,你的脸颊也冷冰冰的,嘴唇没什么血色,你回到家里的时候手背上还有猫的抓痕,花了好些时间才痊愈。”
她停了下来,仿佛在寻找下一帧画面的线索。
“我的宝贝十一岁时写了篇关于土豆的文章,还给它拟了个标题叫《地球母亲》。那篇文章是在写我——”
“妈妈,我觉得别人不一定会对这种事情有兴趣……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蒂尔娅。”
“我不觉得蒂尔娅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妈妈……”
不过正好相反,那女孩似乎对妈妈讲述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靠在门上,感同身受地点着头。
“真是难以置信啊,你瞧瞧现在这个魁梧的大男人,真难想象他其实很腼腆。”
“妈妈……”
“如果在花园里发现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他会落泪的……他是个真正感情丰富的人,总是因为人们无法坦诚相处而忧伤……他小时候说过:等我长大了,我要让世界变得更好……因为这个世界已经遭受了很多苦难,因为世界需要得到关照……我的小宝贝那么热爱黄昏……当暗影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躺在窗户下的地板上,看着天空上的云朵……充满诗意……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演木偶剧……那些木偶是用弄湿的报纸做的,他给它们上色,为它们缝制衣服;他总是会锁上房门,连钥匙孔都用纸巾堵住……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他仍然忧虑着这个世界……他说:除非我坠入爱河,不然我是不会结婚的……然后他爱上了居德伦,她是个护士,病房组长,后来也当上了助产士,还去学了管理……”
“妈妈……”
闷热的房间里密不通风,我有点儿喘不过气,便径直走到窗边望向庭院,窗棂上挂着一束上个圣诞节留下来的灯串,正闪烁个不停。我站在窗前。为了不让冷风钻进房间,窗户被锁得死死的。上面的窗帘是我们居住在希尔菲通时妈妈卧室里挂着的那面,她将窗帘带到这边,裁短了一些。我记得那个样式。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每天都有灵车驶入院子,它装好了每日的货物,然后离开这里。
“我亲爱的居德伦·莲是在5月末的纯净自然中孕育的,她脸上微小的雀斑就像金斑鸻蛋壳上的斑点。她主修海洋学,有一个说唱歌手男朋友,那男孩喜欢大嚼烟草,戴耳钉,不是那种普通的耳钉,而是在耳垂上有个巨大的穿刺,一个管筒般的耳环就卡在那上面。他是一个来自埃斯基菲厄泽附近渔村的血性男孩,他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在那张床边守了一整夜……”
“妈妈,我们都明白……”
“有些人永远都不能从被抛弃的伤痛中恢复过来……”
“她说的你别全信。”我说着,打开了窗户。
随后,我们觉得她要继续说下去了,但她并没有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她停在那里就像是一架突然断了信号的传声机。有那么一瞬间,她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时空,漫游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象中,企图找到一颗引路的星星。她像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女,正用蒙盖了迷雾的眼睛环视着房间,沟壑纵横的脸庞上逐渐浮现起过去的颜容。
那女孩悄悄离开房门,妈妈在调整她的助听器,想要听到我的声音,从而回归当下的世界,调到当下的频道。我站在书柜边上,浏览着架子上的书名: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埃里希·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埃利·威塞尔(2)的《夜》、塔德乌什·波罗斯基(3)的《女士们先生们,毒气室这边请》、威廉·斯泰隆(4)的《苏菲的选择》、凯尔泰斯·伊姆雷(5)的《命运无常》、维克多·弗兰克(6)的《活出意义来》,以及普里莫·莱维(7)的《这是不是个人》。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保罗·策兰(8)的诗集,翻到了《死亡赋格》:“我们在夜里喝/我们喝呀喝。”
我把诗集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拿了本《第一次世界大战》。
“自打你离开娘胎,世间已有五百六十八起战争。”妈妈坐在躺椅中说道。
我始终难以确定妈妈何时跟我处于同一频道,她的神志就像电流一样,摇晃不定——确切来说,更像是一支摇曳的蜡烛,就在我认为它已经熄灭的时候,冷不丁又冒出火光。
那个女孩离开以后,我扶妈妈躺到床上。她穿着拖鞋,我从胳膊处扶着她,踩在浅绿色的地毯上。她有多重呢?四十公斤?感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击垮,一阵微风,甚至一口呼气都能将她吹倒。我将两只绣花靠垫拿开,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妈妈躺在床上,全身盖得严严实实。我买给她的香水放在床头柜上,那款香水名为“永恒此刻”,妈妈希望自己去世之后,我能在她的耳后喷一点香水。她握住我的手,双手青筋凸起,世故沧桑全写在手背上。她的手指甲每周都要修剪一番。
上初中时,妈妈辅导我的数学课程,她一度认为数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解方程简直易如反掌。”她说。
然后她跟我讲解如何不借助计算机去解开平方根:“平方根√2就是说一个数字跟自身相乘两次就能得到数字2,因此我们只需找出一个未知数x,而这个x2=2就好。可以看到这个x在1.4和1.5之间,因为1.42=1.96<2,而1.52=2.25>2。所以,接下来的步骤就是把范围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即1.40、1.41、1.42……一直到1.49。又因为1.412=1.9881<2,而1.422=2.0164>2,这就意味着2的平方根要在1.41和1.42之间寻找。”
“他们已经在谈判休战了吗?”她躺在床上问我。
她每周都要剪一次头发,春日的阳光从西面窗子洒进房间,照在她美丽的浅紫色头发上,像照着一团毛茸茸的小球。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六千万人丧生。”她接着自己前面的话。
跟妈妈对话不同于其他人。我们很能聊得来,我可以在她身上感受到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散发出的温度。我觉得她懂我,每次都能够直接说到点上。
“我心情很差。”我告诉她。
她轻拍我的手背。
“人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她说道,“拿破仑被自己流放,而约瑟芬(9)在婚姻中又是如此孤独,就像我一样。”
书架顶上是一排相框,其中大多数是我女儿莲在不同年龄段的照片。有两张是我的,还有两张是我哥哥洛吉的,都非常具有代表性。有一张是我四岁时的照片,我站在一把椅子上,搂着妈妈的脖子。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涂了红色的口红,还戴了一串白色的珍珠项链。我留着寸头,就像一只小刺猬,一只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这是我能记起的最早的事情,他们当时在想办法将我的胳膊固定回原位。妈妈站在我的手臂旁边。我们在庆祝什么事呢?是她的生日吗?我盯着照片,直到看见背景处一棵圣诞树时才反应过来。这张照片已经有四十五年历史了,照片上男孩的表情是如此天真烂漫、可爱无邪。
另一张照片是抓拍的。我微张着嘴巴,一脸困惑地看着镜头,像是刚被一个陌生人叫醒,似乎初生到这个世界,还来不及适应。那是一个用柚木和花卉图案的壁纸做成的小小世界,除此之外,世界于我而言不是黑色就是白色,就像电视屏幕一样。
我最后一次尝试着跟她对话。
“现在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我一无是处,也一无所有。”
“你的父亲没有活到伊朗战争,也没有活到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乌克兰战争、叙利亚战争……他没有目睹民众抗议建立卡兰尤卡尔水电厂,也没有见到米克拉布劳特高速公路拓宽工程……”
妈妈够到床边的桌子,抽出几支红色的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