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保护好我们的根,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民族的DNA
★美在民间,在文化遗产中,在传统里
本书是2018“中国非遗年度人物”冯骥才数十年来从事中国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的思想结晶,由古村、古俗两部分内容组成。其中古村部分集录有16篇文章,古俗部分辑录有20篇文章。阐释了中国民间文化遗产面对的困境、文化遗产保护调查的进展、取得的保护成果以及需要继续致力的地方。
在现代化和社会快速发展的冲击下,人们与传统日渐疏离,冯骥才强烈关切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主动承担起发掘、保护、传承中国民间文化遗产的重担,承担起对全社会呼吁、宣传、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义务,通过几十年风雨兼程在非遗大地上的实实在在的工作,致力于让人民真正认识到优秀传统文化,并在认识的过程中自觉承担起文化传承和保护的责任。《古村•古俗》一书即是为延续优秀传统文化根脉创作的具有创新性、开创性的系列文学作品,更是写给每一位中国人的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的行动指南,对坚定文化自信、提升国民素养、提升文化软实力都有着非凡意义。
作者介绍
冯骥才
祖籍浙江宁波,1942年生于天津,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和文化学者。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中国民协名誉主席、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等职。他是“伤痕文学”代表作家,其“文化反思小说”在当今文坛影响深远。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已出版各种作品集二百余种。代表作《啊!》《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一百个人的十年》《俗世奇人》《单筒望远镜》《艺术家们》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韩、越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种译本五十余种。多次在国内外获奖。他倡导与主持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传统村落保护等文化行为对当代人文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
部分摘录:
榆次后沟村采样考察记 在全国性民间文化普查启动前,我们在为一件事而焦灼。即要找一个古村落进行采样考察,然后编制一本标准化的普查手册。如此超大规模、千头万绪的举动,没有严格的规范就会陷入杂乱无章的境地。但采样选址何处,众口纷纭,无法决断。
突如其来一个电话,让我们决定奔往晋中榆次。来电话的是榆次的书记耿彦波。他由于晴雯补裘般地修复了两个晋商大院——王家大院和常家庄园而为世人所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榆次西北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座古村落,原汁原味原生态,他说走进那村子好像一不留神掉入时光隧道,进了历史。他还说,他刚从那村子出来,一时情不可遏,便在车上用手机打给我。我感觉他的声音冒着兴奋的光。
我们很快组成了一个考察小组。包括民俗学家、辽大教授乌丙安,民间文化学者向云驹,中央美院教授乔晓光,山东工艺美院教授潘鲁生,民居摄影家李玉祥,民俗摄像师樊宇和谭博等七八个人。这几位不仅是当代一流的民间文化学者,还是田野调查的高手。我们的目的很明确,以榆次这个古村落为对象进行考察,做普查提纲。由于这次普查要采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自欧美崛起的新学科“视觉人类学”的理念与方法,来加强我们这次对民间文化的“全记录”,故而这个普查提纲既有文字方面的,还有摄影和摄像方面的。
10月30日,我们由各自所在的城市前往榆次,当日齐集。转日即乘车奔赴这个名叫后沟村的山村开始工作。
是日,天公作美,日丽风和。车子驶入黄土高原深深的沟壑时,强光晒在完全没有植被的黄土上,如同满眼金子。
农耕的桃源 沿着一条顺由山脚曲曲弯弯流淌下来的浅浅而清澈的小河,车子晃晃悠悠地溯源而上。依我的经验,古村落大都保存在权力达不到的地方,比如省界或几省交界的地区。谁料车子在离开榆次仅仅22公里的地方就停了下来。跳下车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世外的天地,一个悄然无声的世界,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氧吧,喘气那么舒服。身在这个天地里,忽然觉得挤眉弄眼、诡计多端的现代社会与我相隔千里。
路左一道石桥,过桥即是山村。路右数丈高的土台上,居高临下并排着一大一小两座寺庙,像两件古董摆在那里。小庙是关帝庙,已然残垣断壁,瓦顶生草,庙内无像。大庙为观音堂,建筑形制很特殊,几座殿堂给一座高墙围着,墙上有齿状的垛,宛如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只有左右一对钟鼓二楼的高顶和一株古树浓密的树冠超越围墙,挺拔其上,极是诱人。
大致一看,便能看出这两座庙宇占位颇佳。它们守住村口,即进出山村的必经之处,并与山村遥遥相对。待登到观音堂前的土台上朝北一望,整座山村像一轴画垂在眼前。庙门正对山村。无疑,几乎山村处处都可以遥拜庙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观世音。当年建庙选址的用心之苦,可以想见。
然而乌丙安教授却从整座山村的布局解读出八卦的内涵。古村落与当今城市社区最大的不同,是对风水的讲究。古人择地而居,今人争地盖楼。贝聿铭认为风水的本质是“气”,气尚畅而不能阻。我以为风水的真谛是中国人在居住上所追求的与大自然的和谐,即天人合一。对于后沟村来说,首先是这村口,一左一右两座土山(所谓青龙与白虎)围拢上来,形似围抱,身居其中,自会觉得稳妥与安全。而且此处不单避风、避寒,明媚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卧在其中。至于在这村里阳光是什么感觉,进了村便会奇妙地感受到。
◇榆次后沟村全貌
走进观音堂,获益不浅。尽管观音堂内的神像全佚,但幸存在檐板和梁架上彩绘的龙,使我认定此庙由来的深远。我与乔晓光和潘鲁生二位教授讨论这些彩绘的年代。大殿的外檐镶着八块檐板,每板画一龙,或升腾,或盘旋,或游走,或回旋,姿态各异;从龙的造型上看,威猛而华贵,我以为年代应在乾隆。虽然历经三百岁,上边的石青石绿和沥粉贴金依然绚烂夺目;而画在殿内梁架上的龙,只用黑墨、铅粉和朱砂三色,却沉静大气,古朴无华;龙的形态雄健而凝重,气势浑然,深具明代气象。
我们在观音堂各处发现的五块石碑,为我的推断做了佐证。其中一块为明代天启六年(1626)重修观音堂的碑记,碑文上说此庙“年代替远,不知深浅”。看来,早在四个世纪前这座观音堂就是一座古庙了。虽然我们还没有进入后沟村,却已对它心生敬畏。
我向同来的榆次区委书记耿彦波提出三个要求:一是请省文物局对观音堂主殿建筑的彩绘年代进行认定;二是将这五通碑的碑文拓印下来,交由与我同来的天大文学艺术研究院的助手进行考释;三是对庙院内古柏的年龄做出鉴定。
古村落大多没有村史,在县志上往往连村名也找不到。但由于民间历来有“建村先建庙”一说,庙史往往是村史的见证。而庙中植树大多与建庙同时,古庙常与古树同龄。从这古木一圈圈密密的年轮里是否可以找出庙宇的生日?
带着如此美丽而悠远的猜想,我们过桥跨进这来历非凡的山村。
榆次的后沟村有三个。一在沛森,一在北田。这个后沟村属于东赵乡。全村男女老少只有251人,75户人家,高低错落地散布在黄土高坡上。晋中的高原历时太久,由于水文作用,早已沟壑纵横,山体多是支离破碎。村民的居所都是依山而建的窑洞,不论是靠崖式、下沉式,还是独立式,房门不一定朝南,门上边高高的墙壁上却有一个方洞,里边放一尊小小的石狮,用以驱鬼辟邪。一入大门正对的地方则是嵌入墙内砖雕的神龛,有的神龛朴素单纯,有的神龛精工细致,宛如华屋。且不论繁简粗细,天地神都端坐其中。龛上的对联写着“地载山川水,天照日月星”,横批写着“天高地厚”。院内正房的墙壁上通常还嵌着土地爷的神龛,其中一副对联又美又通俗,上联是“土中生白玉”,下联是“地里出黄金”,横批是“人勤地丰”。看到这些对联,便可以掂量出黄土在人们心中的分量,以及人与大自然的关系,那便是由衷地虔敬,崇拜,生命攸关,感恩戴德,还有无上的亲切。
后沟村用于耕作的土地都在山顶的高原上。世代的先人将一样样的种子搅拌着汗水放在那里培植,给今天的后沟村民留下了40多种五谷杂粮。令村民为之骄傲的是本村盛产的梨子。历史上最高产量曾达到百万斤。村人皆知大清乾隆时本村的梨作为贡品运抵京都,进了万岁爷的龙嘴。
山上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连接着高高低低的人家,都是用脚踩出来的土路。其中一条主干道,由山脚直通山顶。每到秋后,山顶收获的粮谷蔬果便装上小骡子拉的二马车,由这干道运载下来。这条道是用碎石铺成的,坚实有力,可以乘载村民们年年巨大的喜悦和千吨万吨的果实。每逢此时,这碎石道上要铺上黄土,垫上树枝和干草,以防筐子里的梨子被颠破。后沟村的梨子水多而甜,皮薄且嫩。一车车的黄梨绿菜、红枣白瓜,从山顶运下来后,一半入户入仓,一半拉到西洛、什贴和东赵的集上去卖。直到今天集上交易的方式常常还是以物易物。
村民说,以物易物,相互看得见,不用算计,实实在在,最公平。
此刻已入深秋,但家家户户的院里还堆放着黄澄澄的玉米。有的人家将玉米码成一垛垛,像金库里的黄金。挂在墙上一串串鲜红的辣椒,椒尖东卷西翘,好似熊熊的火苗。它们依然带着两三个月前收获时节的眉开眼笑与生活的激情。但村民的生活已经进入农闲。二十四节气不仅仅指导农耕生产,也调换人的心境。一种富足和休闲的气氛弥满这古老的山村。现代社会城中的休闲间断性地一周两日,农耕的休闲从秋叶满地一直到转年的大雁南来。
一条汉子倚在一架手摇的鼓风机上读报;几个孩子聚在一块平台上玩“跌面面”;一个小女孩穿着名唤“外刹孩”的鞋子在一旁独自踢毽儿;还有四五个老人一排靠墙蹲着,晒太阳,抽烟,发怔,相互并不说话。他们几乎整整一生厮守在一起,话已说尽,为什么还要坐在一起,一种生命所需求的依靠吗?
阳光照亮他们雪白的胡子,晒暖了每一面朝南的墙壁。一只蜻蜓落在墙上,吸收着太阳从遥不可及的地方送来的暖意,那种玻璃纸一般的双翅和抹在泥墙中细碎的麦秸皮闪闪发光。外边阳光的暖意已经十分稀薄。但是当阳光穿窗入洞时,竟在窑洞里集聚得温暖如春。两个妇女盘腿坐在炕上,用杂色的碎布块缝虎枕。我知道三晋各地的布老虎加起来至少有800种。我还一直想去布老虎之乡长治地区做一次“寻虎行”呢。后沟村的虎枕,可以当枕头使用,放在炕上又是一件艺术品;当然,老虎还是阳刚的象征并具驱邪之意。枕头一端是虎面。猪棕做的粗硬的虎须,白布缝的尖尖的虎牙,朱砂色的线绣成的云形的虎眉。虎的表情既威严又滑稽。枕头的另一端是翘起来的虎尾,尾巴末端还挂着用彩色棉线扎成的一绺彩穗,更显得趣味横生。在中国民间,对于畏惧的事物,往往不是排斥或仇视,相反要与之亲近。人们恐惧洪水,反要舞龙;人们厌鼠,却把老鼠的婚事印在画上;人们怕虎,竟将虎帽虎鞋穿戴在小孩儿身上。这样一来,人们不是与自己畏惧的事物美好地融为一体了吗?每每看到这种表现,不能不被民间的包容性、亲和力及其博大的情怀所感动。
后沟村有动物,但人们从不打猎。老天也爱此地,故而有蛇却无毒蛇。村民们不尚吃野味,只吃喂养的家禽与家畜,以及粮食蔬菜和瓜果梨桃。男人用土烧制砂锅,女人用荆条编制箩筐。烧火是山中的荆条柴草,不去砍木伐树。用水古时取自龙门河,现在来自深井。后沟村最令人惊异的是家家户户的下水全部使用暗道。各户的分道通向总道,在大山里穿来穿去,然后下泄河中。为了防止雨水冲毁山道或积水淹垮山体,引发塌方,故而山村处处都有疏导雨水的明渠。最高的排水沟竟在山顶上。明渠的水汇入暗道,兼亦利用雨水冲洗暗道,排除淤塞。如此聪明的、巨型的排水工程出自何人?现在的后沟村人已经无人能说清楚。口头的记忆就是如此脆弱。甚至连山村最高处那个位于艮门的神秘的空宅——吊桥院的主人姓甚名谁,也已经化为一团迷雾了。
然而,这个排水系统,令我对后沟村的历史文明心怀崇敬。说到系统,还不止于此。整个山村的生活都是独立的、齐全的、配套的、自成系统的。
它有磨房和油坊。至今还可以看到一个堆着一些空空的大缸